第四十七章 數聲風笛離亭晚
葛冬青要回吳國了。
端陽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正午,與結因的閑談中。
外出回來的結因放下買回來的繡線,說:“我剛才去買線的時候遇見葛太醫了,見他一個人還背著個包袱在租馬車,我就上前問了一句。葛太醫說他師傅最近身體不太好,所以他準備回吳國照顧師傅。”
葛仙翁是年將一百的老人,唯一的弟子卻常年不在身邊。如今師傅來信,遊子終於歸鄉,趁著欲養親還待。
正在刺繡的端陽放下手裏的繃子,吩咐結因:“備馬,我要出城。”
“公主出城做什麽?”
“給葛太醫送行,”端陽看了看屋外,“他應該還沒有出城。”
於是,端陽與結因一同乘上快馬,提前趕到城外十裏長亭,靜候葛冬青。
葛冬青乘著馬車一路悠哉悠哉,忽聽車外有女子疾聲問:“車上可是葛冬青葛太醫?”葛冬青撩簾一看,正是端陽公主身邊侍女。
那侍女一見他,喜笑顏開,指著道路右側長亭,說:“葛太醫,我家公主已經恭候多時了。”
端陽公主……
葛冬青心中惴惴,下車隨侍女到長亭內,果見端陽公主坐在亭中石凳上,姿態端莊。
葛冬青望了一眼周遭,判斷沒有其他人,問:“公主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座中的端陽見葛冬青施然而至,起身示意他就坐,“我是來給葛太醫您踐行。”說完,端陽又讓結因從食盒中端出飯菜酒水。
“我聽結因說您是獨行,未免有些孤單,”端陽親自給葛冬青倒酒,舉杯道,“我與您初識也有四年,還得過您多次照顧,所以特意來給您送行。倉促之間,隻得一杯濁酒,還請葛太醫莫怪。”
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遙想當年,他孤身一人來到晉城,轉眼三年有餘,以為去時也是形單影隻,竟然也會有人十裏相送。
葛冬青微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嚐到微微苦意。
他放下酒杯,說:“我已經不是太醫了,公主叫我葛冬青就好。”
“您年長,端陽不敢冒犯,”端陽又替兩人斟滿酒,笑問,“您有字嗎?”
葛冬青一怔,搖頭,“師傅還沒來得及給我取。”他離開吳國時才十六歲,還沒到取字的年齡。
“那您這回回去正好可以讓葛仙翁給您取字了。”
葛冬青飲下第二杯酒,報以一笑,“我這幾年一直在外麵,師傅他老人家怕是都不願意認我這個弟子了。”
“怎麽會?”端陽心知他在開玩笑,不過心中確實有疑惑,“先生當初為什麽會答應入職太醫署?”
葛冬青道出這幾年雲遊的理由:“聽說王宮中有珍貴醫書,想看看。”
“那先生看到了嗎?”
“沒有。”葛冬青搖頭,拿過酒壺,自斟自酌。
“先生不要光顧著喝酒,也吃些菜,”端陽指了指她左手邊的蒸魚,介紹道,“這是食味居的招牌,清水鯽魚,不知合不合先生胃口。先生嚐嚐?”
葛冬青依言執筷取下一塊魚腹肉,又聽端陽玩笑道:“我記得先生說過不敢在家鄉吃魨魚,所以本來想給先生準備魨魚的,可惜這個季節沒有。”
手裏的筷子交錯,夾碎了那塊玉淨鬆軟的魚肉。
“公主還記得,”葛冬青放下筷子,看著那盤腹破的魚,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記得公主當初說魨魚毒恐怖。公主知道還有一些毒過之而無不及嗎?”
“先生不會和我說是人心吧。”端陽偷笑,這種答案可太老套了。
“我隻是一介郎中,隻懂藥理,”他能告訴這個溫柔敦厚公主的也隻有冰山一角,“魨魚毒的可怕之處在於沒有解藥,但還有一些毒物,藥效極慢,可能三年才能見效,卻能殺人於無形。
“或許也可以說它是藥,因為每天微量服用,可活絡經血。不過一旦超出時間,毒副作用就會慢慢顯現,不出三年,精盡人亡。
“然而其中的劑量、時長太難把握,一般大夫不會使用。久而久之,人們隻覺得它是毒。
“這就是毒藥,互為表裏。”
“公主,你心如璞玉渾金,更要分清日常接觸的幾分藥、幾分毒,”葛冬青凝視杯中,酒上漂浮著綠色泡沫,濁得映不出人影,“就算最後沒分清……也請不要過分自責。人都會有走眼的時候,有時也不過時勢如此而已。”
萬物皆如是,藥毒一體,說不清黑白好壞,如葛冬青般能遊刃有餘分辯駕馭者,少之又少。
認真聽教的端陽亦端起酒杯,感謝道:“謝先生教我。”
接著,他們同飲三大白而別。端陽送葛冬青登車,站在車下問:“其實,我還有一事想問先生。我父王的病情……”
如此欲言又止,端陽公主心中其實已經大概有數,不過想確認一遍。
葛冬青側頭看了一眼天空,提醒她:“要變天了,公主當早日綢繆。”
烏雲暗沉,北風送寒,晚來天欲雪。
端陽遠眺一眼,“無論如何變化,我們都要生活在這片天空之下。”
天盡處,是青山。青山之外,更有蒼穹。
“希望公主能一直記得今日所言。”葛冬青如是說,與端陽徹底告別,吩咐車夫策馬,向東南方吳國而去。
端陽一直目送葛冬青的馬車消失於路盡頭,才與結因一同回去。
一進家門,端陽就看見秦異坐在堂中,頗有閑情地飲茶。
他見她風塵仆仆而歸,招她到近前,關心問道:“你去哪兒了?”
“我去……給葛先生送行了。”端陽心知秦異不太喜歡葛冬青,回答時還一邊觀察秦異表情。
他卻沒有生氣,給她倒好茶,又問:“你怎麽知道他今天走,他跟你說的?”
“是結因偶然碰見的。”
“他與你說什麽了嗎?”
說了好多,有些她聽懂了,有些她沒聽懂,但每一件事都談不上輕鬆。
端陽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透過杯沿看向屋外,回答:“他說,要下雪了。”
“是要下雪了,”秦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予以肯定,“過幾日是小年夜,我們出去逛逛吧。”
趁還來得及兌現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