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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嫁

  五年,還是六年之前,三月廿二日,朱砂出嫁。


  既是五六年前,便不該用朱砂稱呼,而應喚作明恂箬。


  汴京城中發下詔書,揀選慈溪明氏明有光之女明恂箬為楚王妃。令明家籌辦嫁妝,安排人馬送女入京,以待婚期,如日完婚。


  那時恂箬尚在外祖家小住,父親家書一封,連夜催促恂箬回家。


  恂箬到家,傳詔的宦官等不及,已經走了,消息卻一字不落地進了恂箬耳朵。


  恂箬年方十七,臉上露出她那年紀非常容易流露的惶惑,“父親,詔書發下,定我為楚王妃。我不明白,陛下為什麽選我做楚王妃?”


  內心裏交雜著一絲惶惑一絲震驚一絲亂七八糟不知是什麽的情緒,但肯定沒有一絲是欣喜。


  “是啊,陛下為什麽要選你,選我們明家的女兒做王妃。”


  父親搖頭,審視恂箬,宛似多看幾眼便能看出女兒身上連他也沒發現的石破天驚似的過人之處。


  為什麽要選明恂箬為楚王妃,和她一樣年紀的女子莫論天下,汴京城中便有一團繁花錦簇,為什麽會想到千裏之外的慈溪明家。


  父親陡然凝眉,是猜測到了緣由的恍然表情,“莫不是你堂姊和潞王麵前提過你,讓他和陛下建言,再選我們明家女兒做王妃。”


  恂箬的堂姊明恂思長恂箬十來歲,在恂箬還是個垂髫小兒時嫁給了潞王。


  幾年前,以為自己沒有子息緣分的恂思懷上了身孕,潞王欣喜,陛下看重,特意讓慈溪明家,潞王妃娘家人入京陪伴。


  堂姊恂思父親,恂箬伯父這一脈後嗣凋零,留在家中尚未出嫁的隻有堂姊的庶出妹妹。


  因此,恂箬和恂白、恂喻幾個堂姊妹也一並跟從伯母入京,住進了潞王府。


  那是恂箬第一次離開家,出遠門,到汴京城去。


  恂思一舉得男,滿月之後,陛下冊封恂思的兒子為潞王世子。潞王夫婦留明家的姊妹們又待了半年,這才依依不舍地送別了她們。


  恂箬回到慈溪,猶記得汴京城中的記憶,卻不認為自己和汴京城還有相逢的緣分。


  慈溪離汴京,太遠。


  不知何故,總讓恂箬想到《蜀道難》的開頭,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恂箬不以為然,“未必是這樣,父親。我聽說楚王有目疾,乃是瞽人。堂姊和我同是祖父血脈,我們明氏一族曆來都與吳郡其他高門通婚,她是知情的。堂姊,不至於害我。”


  楚王即使是陛下的親生兒子,卻仍無法改變身有殘疾的事實。


  明氏一族身為慈溪的郡望,曆來隻與吳郡七望五姓聯姻。


  五姓以吳興沈氏為首,姑蘇陸氏、臨安風氏、海鹽寧氏、桐鄉徐氏都是明氏一族婚配嫁娶的各地郡望。


  吳郡七望五姓自視甚高,一徑與本區的高門大戶聯姻,甚至,對和皇族通婚不屑一顧。


  明氏一族雖名不在七望五姓中,但亦是首屈一指的士族。傳到恂箬祖父這一代,子弟多才俊,風頭一時無兩。


  恂思嫁入汴京城中時,族中人一致的看法是:當朝王妃固然不錯,但離慈溪過於遠了些。


  “這詔書下得好生蹊蹺。”明有光麵容凝重,口氣也似存不滿,“為父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陛下要選你做楚王妃。”


  要女兒嫁給一個瞽人,即使是陛下的親兒媳,有光也覺得幾分委屈了。


  “雖然是做楚王的正室,但是陛下子嗣興盛,楚王乃宮婢所出,怎麽也輪不到他繼位。”有光環顧左右,低聲說道。


  “要你嫁給楚王,不但蹊蹺,而且像在扇我慈溪明家耳光。”


  有光抬手似要對空氣打一巴掌,意識到於事無補,隻得落下,重重地拍在大腿上。


  “父親,我們還能拒絕陛下嗎?”恂箬問道,心中並不抱一分希望。


  吳郡七望五姓以及明家自視甚高,甚至暗地裏看不起大兆皇族。


  非要比較,大兆的開國之君不過是前朝給小縣官趕馬的馬夫,腐草之熒光也;他們這些幾百年血脈傳承的高門顯貴,皓月之清輝也。


  改朝換代了,皇帝便會換一個姓氏,吳郡各地的郡望卻屹立不倒。


  吳郡郡望看不上大兆皇族,也不屑和他們聯姻。


  然而再看不上眼,慈溪明家身為大兆臣民,毋需審時度勢。若公然抗旨,無異自尋死路。


  曾經,當今陛下有意將公主許配給蘭陵郡望蕭氏。


  蘭陵蕭姓居然嫌棄公主生母出身卑賤,回絕了陛下,轉娶蘭陵當地另一戶郡望的女子。


  也是,血統高貴的郡望們連大兆皇族都輕看了幾分,更不用提母家卑微的公主。


  蘭陵蕭氏拂了陛下顏麵,得罪天子。未及一年,陛下便聯合隴西門閥貴族隨便安了個由頭,處置了蘭陵蕭氏。


  蘭陵蕭家愚不可及,自取滅亡。


  前車之鑒還明晰地印在腦海中,明有光即使對天子賜婚不滿,也斷然不能拒絕。


  “恂箬,陛下這麽做肯定會得報應的。”


  有光恨在心頭,咬牙切齒地詛咒。


  “恂箬,陛下這麽做,早晚會得報應。可我慈溪明氏現在是大兆臣民,公然拒婚,讓陛下沒臉,必然招致禍患。”


  “恂箬,我的好女兒。隻能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的,父親。我是慈溪明家的女子,嫁給吳郡的其他顯貴人家雖然是上乘之選,但是嫁入汴京鄒家,也不在眾姊妹之下,沒有辱沒我們明氏的門第。”恂箬眉目冷淡,寬慰道。


  嫁入汴京為王妃,於恂箬而言,絕非一樁好親事。


  恂箬自身難保,無心再在臉上堆出笑意。


  恂箬十七歲時的三月廿二日,楚王到汴京城潞王府迎親。


  迎親隊伍綿延不絕,從街頭連綿至巷尾,後頭還有陸陸續續地跟上隊伍的人。


  開道的後麵便安排著敲鑼打鼓的樂隊,吹吹嗩呐,打打響鈴,鼓樂聲滴滴噠滴滴噠,熱鬧非常。


  再之後,跟著六個專門放鞭炮的漢子。


  敲鑼打鼓的在前麵走,放鞭炮的緊隨其後,點著鞭炮往地上扔,將地麵的老臉崩得塵土飛揚。


  躥上來的塵灰迎麵撞上撒下來的朱紅色花瓣,花瓣帶著清晨的甘露清水氣味。


  恂箬蒙上了蓋頭,並無緣欣賞這場隆重奢華的婚禮。


  她還是後來聽堂姐恂思描述的,“尋常人家撒撒片片朱紅彩紙,撒個好看就算完了。也得是皇家,能用得沒到開花時節的月季花花瓣。”


  “花瓣裏還摻著黃金碾碎的金粉,一撒下來,像天上在下閃閃發亮的花雨。”


  恂箬沒見過,自行想象,閃閃發亮的漫天花雨,該是如何的奢侈華豔。


  摻在月季花瓣裏的散落下的金粉,是否把氣氛烘托到如夢似幻的程度了。


  有趣便有趣在,她身為新嫁娘,卻無緣得見這場鋪張浪費的婚禮。


  百姓含酸帶妒的討論中,必不可免地將她也怨妒上了。


  彼時,大兆還未亡國。


  皇族子弟婚娶的迎親禮,汴京城百姓已司空見慣,仍不免感慨大兆皇室窮奢極侈。


  當時大兆國力強盛,呈現出蒸蒸日上的態勢。


  覺得大兆會覆滅和太陽西升東落一樣是腦子不清醒的人才有點錯覺。


  自不必提五六年前,即使是北兵攻下汴京的前兩天,任誰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大兆會覆滅在北兵的鐵騎之下。


  恂箬僵坐在床沿上已多時了,覆著蓋頭,眼前滿是透過燭火亮光的耀眼朱砂色。


  頗有幾分忐忑,忐忑中又有一絲期待,期待之餘,濃烈的思鄉情起。


  慈溪離汴京三千裏路,陸路漫漫,水路迢迢。


  那麽遠的路,以為不會有第二次,卻不容置喙地走了第二遭。


  “怎麽是你,”她正感傷,眼睛便隨著掀開的蓋頭向上望去,驚訝地幾乎跳出來 “你是楚王?你不是太後娘家侄孫賀家少爺嗎?”


  伯延早意料到了她會大吃一驚,鎮靜地說道:“不錯,我是楚王。才人霍氏所出,陛下的庶十一子。”


  怎麽會是他呢,為什麽會是他。


  恂箬久久地震驚,愣愣地看著伯延。


  他們是舊相識了。


  幾年前,恂思懷孕時候,明家幾個堂姐妹到潞王府暫住。


  明家幾個姐妹都見過伯延,那時他也才十三四歲,慘綠少年,麵貌神情透著雍容貴態,像是身份不俗。


  堂姐介紹,說是太後娘家庶出侄孫,生母新亡。太後可憐,將侄孫送到了親兒子潞王府上。其中,也有提攜娘家子侄的意思。


  “因我身體孱弱,太醫說宮裏陰氣盛重,空氣汙濁 不宜休養。父皇才將我送到宮外,皇叔潞王府上寄養。”伯延將緣由和盤托出。


  “除了皇叔夫婦知道我真正身份,對外人一概稱是太後從弟之孫。”


  伯延眼中映現歉然神色,道:“我不是故意要騙你。”


  洞房紅燭燒出一片暖色,恂箬卻感到了詭異。


  鄒伯延之前那麽厭恨她,當然,她也很討厭鄒伯延。


  鄒伯延竟然向她流露歉意之情。


  還有,掀開蓋頭時,她驚詫不已,而鄒伯延神色自若,顯然,他對她為楚王妃是知情的。


  “我隻好奇一件事,為什麽選我做楚王妃。”恂箬接口問道。


  伯延目光倏然冷淡,“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宮裏枉死的女人都是死在好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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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本章開始回憶個五六章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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