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騙你
有光同意將女兒恂箬嫁給沈簇。
彼時,程朱理學尚未荼毒九州。女子再蘸並不是件喪門辱節的醜事。
恂箬身份特殊,她曾經嫁給楚王為妻,又被送到北夷上京城去過。
公然宣布明恂箬從北地回來,再嫁給大兆國土上的平民百姓,無異於自找麻煩。
有光和父親,即恂箬父親和祖父的意思是,不認下明氏女子明恂箬,而是將她托名成恂箬母親的表侄女。
恂箬母親姓季,便稱恂箬是遠來慈溪投親的餘杭季氏。
明恂箬暫住在明家她那間出嫁之前的臥房裏,和尚未許字的恂翹待在一間院子的南一處。
姊妹之中恂翹最小,叔父本打算今年為及笄的恂翹在附近郡望裏尋個適齡的子弟。不料今年大兆亡了,恂翹婚事自然也被耽擱下來。
當時四個姊妹同去汴京城潞王府看望堂姐恂思。
一晃多年過去,姊妹各歸人家,令人不能不感歎時移世異,時光匆匆若流水。
恂翹與恂箬多年未見,可喜的是,姊妹情分不曾疏遠。恂箬住她鄰舍,恂翹常去看望。
知道叔父答應了恂箬和沈簇婚事,深感意外。祖父和叔父大人不是之前還看不上那平江來的商賈之子,怎麽突然答應了。
“十一姊姊,父親說叔父要將你嫁給平江來的那個人,你真的要嫁給他啊?”恂翹到恂箬跟前去問來龍去脈。
“是啊,父親和祖父大人已然應允我和沈簇的婚事。一諾千金,他們不能反悔了。”恂箬高高興興地笑著。
恂翹心直口快,說道:“十一姊姊,那沈簇的出身,我聽父親說,他們家原來隻是平江城經營生絲布帛生意的。即使再豪富,也不過區區一介商賈。”
“我們這等人家何曾跟商賈通過嫁娶。”
“姊姊嫁給他,姊姊嫁給他一戶商人家,不覺得委屈了自己嗎?”
“十一姊姊,你是不是有難言的苦衷。你告訴我,讓我幫十一姊姊想想辦法。”
恂翹屬實不願接受恂箬已經許給沈簇的事實。
她真覺得恂箬嫁給沈簇不僅自損身價,而且辱沒了明氏門第。
他們明家,延承數百年的名門望族,隻結身份地位相當的高門。
當初,恂箬遠嫁汴京做王妃,大家都不覺得是門稱心如意的婚事。
怎麽今朝居然答允了,將女兒嫁給一個臭賣布的,不對不對,或許是個臭賣餛飩的。
沈簇連打了兩個噴嚏。
好像有人在罵他,沈簇散漫地想,大概是這明家明恂箬的兄弟姊妹裏知道了他們的婚事,惱恨地在罵他臭賣布的吧。
“恂翹,我沒有難言的苦衷。”恂箬嘴角眉梢掛著溫柔笑意,“沈簇是我喜歡的人。沈簇至誠高節,懷瑾握瑜,我眼裏,誰也比不過他。”
“而且,沈簇喜歡我,沈簇他愛我。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遇上沈簇,是我前世修滿了功德,才蒙上天垂憐,賜下的福氣。”
於沈簇而言,亦是如此。
婚期定在五日後,臘月初一。成婚之前,未婚夫妻不許見麵。
沈簇見不著朱砂,倒時時見到她那一幫嬌生慣養的堂弟們。
見了麵,個個戲謔地叫著他姊丈。
不知道他們明家女孩子調皮不調皮,以後他和朱砂有了孩子,是男孩便隨他去,是女孩務必得敏達持重些才好。
沈簇想他以後和朱砂的孩子會是個什麽模樣。
長得像他多一些,還是像孩子的母親多一些。
興許是沈簇想得多了,孩子的外祖父如有感應似的,窺見了他腦袋裏這點不值一提的想頭,將人叫到明家後院亭台樓閣間散步。
“恂箬和你在一起時,自稱自己姓季。如今,倒真得姓季了。可見天意玄虛,冥冥之中有因果。”
沈簇垂耳靜聽,明有光又道:“我這女兒心思縝密,不敢說出自己真名實姓來。怕被有心人謀害,也怕丟了慈溪明氏的臉。”
“她一向將慈溪明氏的榮耀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會暴露自己身份的。幸好府尹是他堂兄的同年,不然,我這女兒恐怕凶多吉少。”
語氣裏似有責備之意。
沈簇連忙替朱砂辯解,“您一定要原諒她,您的女兒俠肝義膽,有情有義,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姑娘。她是為了救我才去找府尹的。”
“千分錯誤萬分錯誤都在我,不在她。”
這樣講來,沈簇突然感到自己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好似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實則又推還到朱砂那兒。
但沈簇之言,即是他心中所想。
朱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他。
明知道可能斷送性命,在所不惜。
沈簇不好當著有光的麵扇自己兩耳光,以前父兄誇讚他少年伶俐,現在麽,原來他隻是徒有虛名,話也說不好。
果然,嶽父大人明有光臉上變了顏色,嘴巴緊繃,像一條針縫出來的線,目光凶狠得跟要吃人一樣。
“我們慈溪明氏一族,通常隻跟吳地的郡望聯姻。恂箬應該嫁給吳地其他名門望族才對,隻是命運弄人,讓她的婚嫁比之諸姊妹,分外不意。”
沈簇嚇蔫住了,嶽父大人的神色固然可怕,沈簇更擔心他說錯話引得有光突然反悔,不肯將女兒嫁他。
沈簇心慌不已,滿腦子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此時,有光卻回嗔作喜,笑道:“勿要誤會,我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貶低你。”
“沈簇,我的女兒有顆七竅玲瓏心,確然不拔。可憐她生平坎坷,自小便開始受苦,流落北夷,又承受過你我不能想象的痛苦折磨。”
“恂箬飄零半生,有才智不能自保,有父兄不能倚靠,前半生淒苦無依。我的孩子,我都是一樣疼愛。”有光歎氣,“我的幾個孩子裏,屬恂箬命最淒苦。”
有光眼色緩和下來,審視著沈簇道:“你是恂箬看上眼的男人,她的眼光不會差到陰溝裏去。我答應把女兒嫁你了,你一定好好待她。”
沈簇道:“嶽父放心,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恂箬。沈簇無甚出息,隻歡喜恂箬。隻要恂箬高興,我便覺得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沈簇請來兄長,長兄為父,由兄長代替亡故的父親,向慈溪城明氏商議成親事宜。
兩家約定按照初娶初嫁的規矩辦婚事。
到了相師挑選的黃道吉日,慈溪城手法最好的梳頭婆婆為朱砂梳理發髻。
朱砂在鏤花銅鏡裏瞧見了頭上綰著的發髻,油亮齊整又端正,比奉旨出嫁時好看。
可能,從前神仙也偏愛簪子,施了些仙法在上麵。
不然,她怎麽總覺得她戴上簪子後,自己就是慈溪城最好看的姑娘。
她要嫁給沈簇了,沈簇要來娶她了。
朱砂抑製不住心中激動,將衣袖捏得皺巴巴,丫鬟提醒她悉心等待,嫁衣扭皺了不好看,羞得朱砂滿麵通紅。
臘月初一,朱砂出嫁,沈簇迎親。
火光在蠟燭芯上粲然躍動,洞房內隻兩根紅燭高燒,光亮不足矣將整個屋室照得通明,隻將床前一角勾勒得清楚明亮。
沈簇挑開了蓋頭,盛裝打扮的新嫁娘羞噠噠地望著他笑,“沈簇。”
朱砂眉目俊雅清秀,被繁複妝容裝點得更明豔清麗。
沈簇捏秤的手一軟,那杆挑取蓋頭的喜秤險些滑落。
“沈簇,從今往後,我便不是慈溪明氏,而是餘杭季氏了。待我百年之後,墓碑上刻上的是沈季氏。我也覺得不枉此生了。”
“洞房花燭之夜,夫人要談身後事了麽。”沈簇扔了秤挨著朱砂坐下,欣賞過分動人的美麗,緩緩地湊過臉去。
他想親吻嬌豔的新娘,卻止住了,掩飾尷尬地咳了兩聲。
沈簇哪裏親過女人家。
洞房花燭夜,他心裏懷著分忐忑緊張的情緒,坐下來,凝望朱砂,陪她聊起天。
“沈簇,沒有一天,能叫我覺得那麽開心過。”
“朱砂,我亦是如此。”
朱砂說:“沈簇,我嫁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疼我。我會給你生好多好多個孩兒,生好多好多個男孩兒。”
沈簇否決,“生一個就好了,孩子生多了傷身體。我不用你為我開枝散葉,我們要一個孩子便夠了。”
“那萬一我隻生一個女孩兒怎麽辦?”朱砂體貼入微地講道,“雖然我更喜歡女孩兒,可我不願你絕後了。”
朱砂害怕生孩子,以為這一輩子都無子無女無後嗣。
但是,朱砂願意,為了沈簇生孩子。
“你喜歡女孩兒,那我也喜歡女孩兒。”沈簇笑著挑起朱砂的鬢發,“我的確想要個男孩,承繼我沈家的香火。但是,我更想要你平平安安身體無恙,我更想要你高興。”
朱砂眼中更添幾分笑意,“沈簇,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的,對不對?”
“對啊,”沈簇聲音沉沉柔柔,語調卻鏗鏘昂揚,“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生則同寢,死則同穴。”
“你不要騙我。你說的話,我曆來都是深信不疑,不會懷疑真假的。你說什麽,我便信什麽,沈簇。”
“我不騙你,朱砂。我永遠不會丟下你,我們之前也不會有別的女人出現。”沈簇舉起手掌,本想向天起誓,被朱砂摁下,“我不用你發誓,無論之後怎麽樣,我都不會怪你。”
紅燭燃燒出的溫暖明亮照在這對新婚夫妻的臉龐上,沈簇和朱砂彼此含笑望著對方。
不會有比今夜更叫人感到高興的時刻。
此刻良辰美景,不消辜負。
沈簇咽咽喉嚨,浮起帶怯的笑意,道:“夫人,我能親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