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簇,我的如意郎君
沈簡家住在臨安城城東,沈簇和朱砂的住處在臨安城西北。
偌大臨安城,城東到城西,乘馬車得坐半刻鍾,步行可以想見地耗時幾許了。
沈簡和沈簇同胞兄弟,失散重逢,流不盡的眼淚,敘不完的情誼。見了一旬了,還如在夢中,不敢相信,皇天之仁慈,叫今生以為都見不到麵的兄弟重見。
沈簡看沈簇,豐姿絕世,相貌堂堂的親生弟弟。
一路淪落,吃了極多苦頭,心疼不已。
沈簇見兄長,胡茬滿下頜,不複往日的斯文俊秀,直道流年遭離亂,今時不同往日,可見世道弄人。
沈簇愴然道:“我和兄長本來都是平江城裏的富家子弟,衣食無憂,穿著住行,自有人伺候。”
“卻不想有一日,也讓我們不能不感慨時世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富少爺成了寒酸窮鬼。”
“誰會想到呢。”沈簡歎氣和道。
“會想到大兆傾覆,平江淪陷,你我兄弟拋卻萬貫家財,著慌出逃。這一路,餓殍盈地,民不聊生。我和你嫂嫂還有泱兒三人成行,曆盡艱辛磨難,回首想來,仍不免讓人涕淚。”
沈簡眼神裏滿是疼惜,“如今到了臨安城,再遇簇弟,忽然便覺得心下踏實了。受的苦,經的難,我隻比簇弟多,不比簇弟少。為兄很心疼簇弟。”
沈簇紅了眼,哽噎道:兄長,我方到臨安城中,陡然有種怖鴿獲安之感。兄長進到此城中,也與我是同感吧。”
“重逢兄長,的的確確是意外之喜了。我們都還活著,那逃難路上的苦痛,便不要記得了,就當是,放過自己。”沈簇寬慰沈簡,拉著沈簡雙手,仿佛握住了兄弟團圓的欣悅。
“簇弟所言極是。”沈簡拍拍沈簇溪肩膀。
“簇弟可不要再哭出來哦。”沈簡一本正經地宣布,“你若哭出來,為兄是要笑話你的。”
沈簇破涕為笑,“兄長——”
沈簡微笑,“簇弟,姓季的姑娘模樣生得標致,年紀看上去也是二八年級。與簇弟你,年齡相仿,模樣相配,簇弟對她,當真無意?一絲也無有?”
沈簡說,身為兄長,關心一下弟弟的終生大事,簇弟不會見怪吧。
沈簇眼見得臉色晦暗下去,沈簡心裏咯噔一聲,隻聽沈簇道:“兄長,你我是兄弟。我不騙你,這等事,也沒必要欺瞞兄長。”
“我對季氏姑娘有一二分心思。”
“哦?”沈簡吃驚,他以為他說錯了話,然而,沈簇竟然確實對季朱砂有意。
沈簡忙道:“那是好事。本來簇弟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平江城若未淪陷北夷之手,為兄此時說不定在為簇弟張羅婚事了。”
“我們沈家雖然在平江城是豪門大戶,家業富饒,男女婚嫁,毋需門當戶對。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國破家亡,這等門第之見,便拋卻了吧。”
季朱砂靠在屋外外牆上。
她不是存心來聽牆根的。
下樓來,路過小院,恰好沈簡提到了她,姓季的姑娘,模樣標致,與沈簇他極為相配。
又不是在竊竊私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沈簡沒有壓低嗓音。
於是,季朱砂聽見了,不免好奇,謹慎地挪步靠了過去
沈簡說到門第之見,季朱砂最恨門第之見。
慈溪明氏和汴京皇族門當戶對,出嫁時候,他們說,這是她和楚王的金玉良緣。
“簇弟你年輕英俊,善通書文,舉動端方,無論放在哪撥人裏,皆是出類拔萃,名實相副。配季姑娘不算綽綽有餘,卻也不委屈了她。”
“父母已經過世,長兄為父,你若對季姑娘有意。兄長便托個媒人到她跟前細說,三媒六聘,為你……”沈簡戛然而止,沈簇麵有憂色,如有煩愁。
“你怎麽了,簇弟。”沈簡想不明白了,他們手足兄弟,沈簇為了什麽犯難,還不告訴他。
沈簡希望沈簇告訴,沈簇搪塞道:“沒事,剛剛走神了而已。”
沈簡無意追問,沈簇不願告訴,何苦追問,“你可知季姑娘的底細。”
“逃難途中,她也曾對我言講。”沈簇道,“她是餘杭川下村人氏,送姊出嫁北上,返程途中,正值兵禍。她和同行的兄弟失散了。”
“可曾問過她父親是做什麽的?”
“未曾。”沈簇又道。
“料她是個底細清白的好人家兒女。”沈簡知書善解,“既然你與她二人在落難途中相逢,也算有緣。這等坎坷之中的緣分,也不是人人都能經曆的。”
“季氏姑娘有意,不若為兄替你主婚,便求娶季姑娘做我們沈家的二媳婦。”
“隻是不知道,季姑娘的心意如何。”沈簡驀然大笑,笑自己多慮,“誒,簇弟是人中龍鳳,不怕季姑娘看不上簇弟。”
沈簡謙遜,自小常說他不如沈簇。
男女之間的喜歡,會叫一個人的目光為她平凡普通的心上人鍍上金身。
沈簡看待沈簇的眼光,顛撲不破般的盡善盡美。他的弟弟沈簇是比自己出采出色多得多的天下無雙、宛妙無雙的男子。
“為兄等會兒回家,和你嫂嫂說上一說,叫她尋個老成的媒人來說親。”沈簡帶著欣快笑容看沈簇,誤將沈簇的若有所思當做了聽之認之。
沈簡仿佛還未從落難重逢的欣喜若狂中回過神來,極力想促成沈簇的婚事,急於瞧見沈簇娶妻拜堂、早育麟兒。
“兄長——”沈簇凝眉,苦著聲叫道。
沈簡表情儼然是如夢初醒,“噢,不一定非要媒人,現在我們落魄了,這等潦倒時節,該能省則省才是。簇弟真心喜歡,不妨自己去向季姑娘提,再叫你嫂嫂擔個媒人名頭,全了禮數。”
沈簇忍不下去,正聲道:“兄長,我不能娶她。”
兄長誇他機敏聰穎,沈簇看來,沈簡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沈簡微微有些訝然,“為什麽?你不是有意於她?為兄聽錯了?”
沈簇索性破罐破摔,把繞在心頭的別扭講出,“不是的,兄長,我確實有一二分心思。可我不能娶她,她嫁過人,她是孀婦。”
“噢,原來她是孀婦啊。”沈簡又訝然了一下,語氣平平板板,反倒有分輕描淡寫的故作訝異卻表現得不三不四的滑稽之態。
沈簇長長地吐出口濁氣。
若不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沈簡是兄長,他想將沈簡趕出去了。
沈簡好奇什麽,便一定想法設法地知道。
而且,是用最簡單的法子,從別人嘴裏撬出來。
沈簇每每著了沈簡的道。
沈簡娓娓地說道:“簇弟一十九歲,婚約也無有,娶妻也未曾。這些倒不提了,簇弟恐怕連女人手也沒牽過一牽。”
“她既已嫁過人,但簇弟……”沈簡調笑沈簇,“不怪簇弟又喜歡人家又嫌棄人家了。”
“不然,簇弟,你收她做妾吧。但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沈簡這壁風輕雲淡,沈簇卻像午後驚雷炸響,“不行!兄長,我不要收她做妾,這絕對不可以。”
門外的季朱砂心頭登時火起,暗罵沈簡如意算盤敲得啪啪響。
不愧是商賈人家的大公子,狡詐艱險,老謀深算,想得倒美。
“有什麽不可以?”
沈簡循循善誘,“簇弟,我們在平江之時,富貴人家娶妻納妾是尋常事,司空見慣。你又喜歡她,又嫌棄她身子不清白,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收她做小妾,不就稱心如意了。”
“不,兄長,我不納妾。”沈簇堅決否定。
“我們在平江之時,沈家是商賈巨富之家。父親執掌家業,家財萬貫,可父親和母親相扶相持,恩愛一生。父親至死也沒有別的女人。”
沈簇條分縷析,由父母推及沈簡,“兄長成婚七年,嫂嫂淑德賢惠,兄長要娶二房,料想嫂嫂也不會阻攔。但兄長七年了也沒收個小妻。”
“兄長,兄長也知道妾侍是什麽身份,叫聲好聽的,是小妻姨娘,實則地位和奴才又有什麽差別。”
沈簇舉例為證,“正妻淑惠大度,妻妾和睦,姨娘的日子還算好過。萬一正妻潑辣悍妒,將小妾發賣了,將其活活打死的,亦非鮮見。”
“兄長,從小到大,這等事情,你我兄弟聽得還少嗎?”沈簇滔滔不絕,把平江某家某家虐待妾侍的舊事又提了一遍。
“兄長,那給人做妾的女子幾個能抬得起頭來?”沈簇說得動情,門外側耳傾聽的季朱砂心頭發酸,倏忽落下淚如淙淙暮雨。
沈簇他,和別人不一樣。
他既善良又有教養,心中有大愛,愛一花一世界,愛一葉一浮屠。
她似乎窺見了沈簇的心,發自本能地憐愛蒼生。
“兄長,我不要季朱砂做妾。不管是哪家女子予我做妾,我都不要。我不想良心有愧,對人不起。”
沈簇嘿然,失神半刻,眼睛仿佛在空轉著,去尋魂魄。
尋到靈魂的那瞬間,沈簇身上宛似散著不可見的金光。他抬起了深情似海的眼睛,說:“而且,兄長,我好像很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