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中
七
小時候卿玉喜歡找薑容拌嘴,是因為卿玉年紀小,覺得薑容和她有婚約,是一個特別的人。
慢慢地長大,真正地了解了婚約的意思,薑容將會成為她的夫君,卿玉忽然覺得心裏不大暢快。
一想到薑容是未來夫婿,卿玉就覺得渾身不痛快,恨不得給她那個好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般的老爹兩拳。
造化真是好笑。
安排了季小姐出現,代替她成為薑容的妻子。
以為和薑容一生一世不會再有聯係,它便安排他搭救了命懸一線的她。
卿玉受了薑容的恩德。
薑容不謀施恩圖報,她知道,他隻是單純喜歡她而已。
對於薑容來說,這一世最大的圓滿應該是娶到她,她知道。
被拒絕一次後,薑容非但沒放棄,反而堅持不懈地纏著卿玉,軟磨硬泡,磨得卿玉耳朵起繭子。
若不是薑容身邊沒有過去狐朋狗友在,卿玉必然覺得是那些人給他出了個煩人的主意,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人用不三不四地語氣說:“這就叫癡女怕纏郎嘛。”
卿玉堅持拒絕薑容,理由依舊是薑容的正室夫人季小姐生死未卜,薑容轉眼娶了她,於理不合,而且未免有些薄情寡義。
從薑容重遇卿玉那天起,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用轉眼去描述,其實有失妥當,好像真把薑容說成了一個喜新厭舊的薄情人。
不過,薑容不生氣。
因為,說他的人是卿玉啊。
卿玉這麽考慮,恰恰說明卿玉是明是非懂禮義的名門小姐。而且,卿玉低估了他。
如無意外,季小姐應該早做了枉死鬼。
洞房那晚,季小姐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原來,到薑府上來趾高氣揚吩咐他的那丫鬟其實就是季小姐。
她因著一張臉看中了他,活生生拆散兩小無猜的卿玉和他。
薑容恨透了季小姐,即使每天扇她兩耳光也解不了氣。何況,他非但不能每天扇她兩耳光,還得不時見證這潑辣女人撒瘋。
平江城破那日,薑家闔府出逃,季小姐跟著薑容。
人流稠密,薑容擠在人群中悲哀地發現自己完全是隨波逐流般做不得主,隻能隨著人流飄來蕩去。
也在同時,薑容計上心來,故意帶著季小姐和薑家其他人失散了,再趁著季小姐不注意,毫不猶豫地將她拋棄。
同一天,薑容重逢司卿玉。
是上天的無上恩德,薑容感激地想,上天做主讓他在結束晦氣的時候,送來了好運。
季小姐是晦氣。
卿玉是好運。
晦氣看中了薑容,薑容從始至終喜歡好運。
又過了兩年,薑容和卿玉依然沒收到和季小姐相關的半點消息。
卿玉自感孤身寂寂叔,薑容待她體貼入微終年如一日,不免動容。
即使仍舊不喜歡薑容,卿玉卻確實有過考量,動過和薑容配婚的心思。
她不愛他,但嫁給薑容,似乎是動蕩年代裏一個不錯的選擇。
八
在臨安的第三年盛夏,初來時栽種在院子裏的苗兒長成了一棵約莫碗口粗的小樹。開出花來,雪白雪白的,稀疏零落開在枝頭。
橘子花濃鬱的香氣直入肺腑,卿玉聞著清香,心醉神迷地閉上了眼。
初到臨安時,撿著這棵苗兒,不知道是什麽品種。
等了一年,等了兩年,等它終於開出了花,白淨芬香的橘子花。
竟是一顆橘子樹。
再過幾個月,這棵橘子樹花雖然不會開得亭亭如蓋,但是會結出黃澄澄的果實。薑容似乎能夠想見那番場景了,油亮亮的小橘子掛在枝頭上,宛似可愛可憐的小燈籠。
到秋天的時候,往小橘子的枝幹上係上大紅色綢帶,往院子裏、屋簷下都裝點上喜慶的大紅綢帶,構建出喜氣洋洋的氛圍。
薑容情難自禁地想,屆時卿玉會穿著紅嫁衣,站在小院裏,就在這棵果實透亮的小橘樹前,吃吃地笑了。
卿玉說過了,若是今年立秋過去還沒有季小姐的消息,她就嫁給他。
這回真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因為,季小姐不會出現在這裏。哪怕她活著到這兒來了,薑容也隻會讓卿玉看見季小姐的屍體。
快近立秋之時,薑容意外得到了父親大人托人送來的密信。
薑容展開信,不看不打緊,一看魂也嚇得飛散九天。
信上說,父親投降北兵,受頭兒賞識,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
“為父悉心探聽,才知我兒在臨安城中……臨安,彈丸之地也……我兒宜當收拾行囊,速速出城,投奔為父主帥帳下……”
信上還說,大梁是強弩之末,北兵攻下都城臨安城近在朝夕,為免薑容被兵士誤殺,要他趕緊出城,投奔父親大人供職的將軍帳下。
薑容看得汗毛倒立,讀完信便將它擲於火盆中,親眼看著燒成灰。
婚期定在立秋之後的第三日,照情勢來看,是無法按期完婚了。
可生死存亡之際,哪顧得上完婚呢。
薑容急忙忙告知卿玉,趕快收拾行囊,翌日天放亮便出城。
卿玉卻置若罔聞,動也不動一動。
“卿玉,為何不收拾行囊,你要等北兵攻城進來不城?我父親雖然在北兵那兒做了個小小的官,可樸刀卻不長眼呐。”薑容急得上火,卻見司卿玉發愣似的立於原地。
卿玉平靜的麵容上挑起一絲漠然的疑惑,“薑容,我們去哪兒?去北兵那兒做百姓嗎?”
薑容沉默了,默然半晌,道:“我們當然是去尋父親的庇佑。”
“不,我們不是去尋你父親的庇佑。我們出了臨安城,到北兵那兒去,是為了苟活,苟且偷生。”卿玉語調徐徐緩緩,卻如刀如刃,把薑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好話劃碎。
“卿玉,你不肯走是不是?”薑容按住卿玉的兩肩,急切地問,“我問你,你走不走?”
“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死的。”卿玉掃了眼四圍,眼中露出仿佛是憐憫是譏嘲是感傷的複雜神情,“你覺得呢?”
一切盡在不言中。
“卿玉,一旦臨安城破,北兵湧入城中,勢必燒殺搶掠。莫說你生就了幾分姿色,即使你是個無鹽女子,那幫禽獸也不會放過你。”
“卿玉,你若不走……”薑容按在卿玉兩肩的手陡然爬上了脖頸,他的手掌寬大,雖然不至於擰斷卿玉脖子像折樹枝那樣容易,但是稍一用力就讓卿玉的臉色漲得紫紅。
“與其讓你被北兵次第羞辱,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你。”披著人皮的禽獸頒布下最後通牒。
九
薑容終其一生也沒能娶到司卿玉。
威脅要殺卿玉的那天,到最後,薑容沒能下得了手。
倒不是因為薑容突然良心發現,心慈手軟了不舍得,而是薑容認為即使臨安城破,隻要搶在大部隊之前進城,趕到這間小院裏,依舊可以保全卿玉。
季小姐是季小姐,司卿玉是司卿玉,不可以等同而論。
季小姐對他甩一次臉色,他心頭上便歹毒地咒罵,季小姐趕快去死。
可卿玉冷睨著他,挑釁地譏嘲,“你要苟且偷生,去做寡廉鮮恥的叛民,那你便去吧。”他也隻惱怒了一瞬。
他權當卿玉沒見過風浪,把她自己想得太高尚,審度不清形勢,死要麵子活受罪。
卿玉的固執,他早前便領教過了,她可是退婚之後,數年都未許人家。
反正,到臨安城破那一日,真到生死關頭了,卿玉身為一個女子,一個人,勢必會產生對死亡的恐懼。
他再及時出現,解救卿玉於水火之中,也不失為上策。
唯一遺憾的是,他在卿玉麵前暴露了一直藏得很好的殘暴本性。
罷了罷了,父親已經在北兵那兒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改朝換代之後,薑家仍舊屹立不倒。
而卿玉已不在是知州的女兒。
她是個需要他照顧的弱女子,僅此而已。
薑容沒想到臨安城破前,臨安城裏的參知政事帶著八歲的小皇帝偷偷跑出了臨安,沿著海路一路南逃。
臨安城數以十萬計的臣民跟著天子向南流亡,裏麵就有那個弱女子,司卿玉。
這次倒幸運,沒有在逃亡路上昏過去。
卿玉跟著天子到了南海一個叫崖山的地方,北兵將皇帝和他的臣民圍在了崖山之上,視他們甕中之鱉。
薑容在衣衫襤褸的百姓裏一眼看見司卿玉,她收拾得幹淨整潔,不像個難民樣子。
薑容揚起了唇角,女人嘛,都是愛漂亮的,她還愛漂亮,她不想死。
他是那麽認為的,卻不知像司卿玉這般自尊自愛的女子,是在維係臨死之前最後的體麵。
“卿玉,到我這邊來,你是我未婚的妻子,他們不會為難你的。”薑容衝著人群喊道,他覺得他現在在卿玉麵前,像普渡眾生的佛。
其他人他管不著,他管司卿玉一個人便夠了。
卿玉直視薑容,一身浩然正氣,“我不過去,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問心無愧地在異族的統治下,卑躬屈膝,婢膝奴顏。”
她就站在人群裏,而人群已像羔羊似的被驅趕到了懸崖上。北兵圍住了三麵,理所不能及的那一麵是懸崖下的大海。
“卿玉,你真要死不成?”薑容心中起了一絲很不好的預感,淡定不得。
正在此時,參知政事綁著八歲的小皇帝,退到了懸崖邊上。他捂著臉,一聲悲戚地幹號,胸腔肺腑都似乎在顫動。
這一聲,如鳥之將死的哀鳴。
參知政事背著小皇帝,縱身一躍,跳進了怒浪翻滾的大海。
臣民們目瞪口呆地目睹這一幕,登時騷亂起來,聲如沸鼎。
緊接著,須發皆白的老儒生放聲嚎啕,口中喊著含糊不清的話,丟魂落魄地衝進了海裏……一個又一個,大梁的臣民殉了他們的國。
卿玉不忍相看,合上了眼,複又睜開,隻覺萬念俱寂,“薑容,我以前隻覺得你沒出息,求著我娘去退婚。”
她一直沒說。
明白了婚約是個什麽意思以後,卿玉一直想方設法和薑家解除婚約。
季小姐看上薑容來司家威逼利誘退親,正好被她當作一個契機,就勢去解了婚約。
“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既沒出息,也沒骨氣。”卿玉神色平淡到冷漠,轉過去,跑得又幹脆又輕快,像去奔赴一個光明磊落的世界。
他們不是一路人。
沒有出息勉強能夠忍受,沒有骨氣卻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