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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為前世這一眼 三

  十來年前的元宵節,她很高興,那些細節至今記憶猶新。


  她挽著他的手臂,頭輕輕地靠著他的肩膀,平江江畔絢爛夜景吸引她的注意,應接不暇。


  辭鏡根本沒留心,沈映何時默不作聲地將她一直輕挽的手臂抽出。


  “夫君,”她驀然停頓了瞬,改口道,“沈大人,你看那一盞,那一盞燈真好看,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辭鏡戳戳他的手臂,這時她才意識到他不知何時沒讓她挽著了,抬起手,指向一顆老得有百來歲的圓柏樹。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盞燈罷了,起名還能起出花來不成?”


  她高高興興讓他猜燈名,他卻用這種不屑的口氣說話。


  明辭鏡撇撇嘴,故意損他,“沈大人既有博古通今之才,雖然沒做過燈籠,也該曉籠的學問可大著呢。”


  “那夫人很懂嘍。”沈映話術高明,“那夫人看看這盞燈仿得是什麽花啊?”


  “好稀罕的顏色,我沒見過這花,”她全然忘了方才心中小小的不滿,認真地猜測,“是梨花、桃花、牡丹花……”


  “不對,你一個也沒猜中。”他笑著給予否定。


  他分明是曉得這燈籠究竟仿的是什麽花,辭鏡實在好奇,渴盼地仰視他,眼睛明映映的,“那大人倒是說說,這盞燈燈形狀究竟是什麽花。”


  沈映複又將它端詳,不緊不慢地道:“我瞧著這花燈形狀枝葉疏朗的,金銀色交錯像是銀藤。”


  “銀藤又是什麽?”她脫口問道。


  “銀藤就是金銀花。”沈映嘴上浮著笑意,眸子裏滿噙狡黠,“可見夫人也不全曉得燈籠的大學問。”


  “你……”辭鏡語結,拿她說過的來堵她,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口拙,辯不過她不愧是在城中擔任要職的丈夫,“這燈籠的學問和燈籠的樣式有什麽關係。”


  說有關係也有關係,說沒關係也沒關係。


  有無關係全看沈映說的什麽,她新婚時便發現沈映能言善辯,她壓根說不過。


  他們沿著平江江畔走走停停,沈映心裏想著事情,精巧富麗的花燈、夜景,明辭鏡顧著看花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沈大人、沈大人。”辭鏡忽而一迭聲地喊他,沈映偏頭看過去,辭鏡苦著臉道,“腳酸走不動了。”


  “你走不動了?”沈映正好也覺得該休息一下,是走得夠久了,她一個女人家如何熬得住,“那先歇一歇吧,確實走得夠久了,你也該累了。”


  明辭鏡說話語氣嬌嬌柔柔的,“沈大人、沈大人,你能不能背背我。”


  “我背你?夫人是怎麽想,會想到要我背你的?”沈映非常地意外,臉上的表情儼然是大吃一驚加上難以置信。


  仿佛明辭鏡在提什麽煞是為難的要求。


  明辭鏡哼了一聲,撅嘴道:“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春惠城城主女兒。我走不動路了,你背我走一段路,這要求無可厚非吧。”


  “夫人若是真走不動了,且在這裏等等,沈府下人今晚也出來看燈了,沒跟在我們後頭,也大概就在這附近。”


  辭鏡微惱,恨他呆,恨他不解風情,“沈映,你是塊木頭。”


  她就是想讓沈映背背她,夫妻之間,你儂我儂,沈映卻領悟不到她的意思。


  木頭啊,木頭,沈映是塊木頭。


  那麽多年過去,回想起來,是當時的辭鏡沉迷在自己臆想中的假象裏,她還以為沈映無趣,原來,她才是塊木頭。


  沈映不喜歡他,怎會和她玩這些夫妻恩愛的小把戲。


  沈映慣是裝傻充愣的一把好手。


  四


  今夜是元宵。


  辭鏡抑鬱了,今夜是元宵,她不知曉。


  忽然地,門外嘈嘈雜雜地鬧了個大動靜。


  辭鏡抬起頭來,往大門的方向看去,“外頭那麽大的動靜,是怎麽了?”


  其實,她在的地方,看不見大門那兒究竟發生了什麽。


  丫鬟進屋來,嘻嘻地笑,“動靜不大啊,是夫人耳朵太尖了。夫人,您猜猜誰來了?”


  “是大人回來了?”辭鏡話語裏藏著一分她不自知的欣喜。


  “不是啦,大人還沒回來,再說大人回自家,他們也不會在門口鬧騰呐。”丫鬟揭開謎底,“是您的親妹妹嚴夫人到府上來了。”


  “嚴夫人,”辭鏡略沉吟,“你是說珩玉啊。”


  元宵節當夜,同父異母的四妹明珩玉意外地到府上拜訪。


  年少時這對異母姐妹至親至疏,年紀增長,感情卻像被時間熬得濃厚了。


  原來準備沐浴一番即就寢的辭鏡,在今夜見到珩玉不免驚訝,驚訝過後,便是發自內心的欣忭。


  姊妹二人,剪燭西窗,盡敘前話。


  說著說著,辭鏡臉上笑意漸漸隱退下去,在珩玉的不知所以然中,歎了聲長氣,“珩玉,你看看我,我是不是老得像我母親了。”


  珩玉捂嘴,哈哈大笑,“姐姐,你說傻話了,母親和女兒之間麵貌自然相仿。”


  “不,不是的,珩玉。我老了,我老了啊,珩玉。”辭鏡鄭重其事地糾正,是在講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是被內心無端的感傷支配的表現。


  今夜無人知會她,好像大家把她忘了。


  而她今夜確實傷心。


  珩玉到府上來,告訴了她們的大姐今夜當上祖母的好消息。


  但,辭鏡聽了,非但不覺得高興欣喜,反而徒增感傷。


  她難過,聲音低沉,滿麵似愁雲慘淡,“一看時間和流水一樣,那麽快,奔騰到海不複回,狠心決絕地就把我拋棄了。”


  “我便覺得悲從中來。平日便不怎麽高興,今晚元宵節,外頭府上熱熱鬧鬧,自己卻覺得難過,好想流眼淚,流不出眼淚來。”


  “姐姐,何必說這些喪氣話,徒然叫自己傷心。若像我們姐妹這樣的都算老了,那那些頭上長了白發的是不是都要算地下的死人了。”珩玉不以為然。


  她以為,是這位辭鏡姐姐,話本子看多了,學裏麵的主角小姐傷春悲秋。


  講得難聽點嘛,辭鏡矯情。


  “不,珩玉,”辭鏡聲音裏似乎帶了些哭腔,“我不敢提不敢想自己的年紀。”


  “珩玉,我今年三十四了,”辭鏡叨叨,“我今年都三十四了,珩玉。三十四是個多可怕的年紀,珩玉。好像昨天,好像昨天,我才十五六歲,剛嫁給沈映。”


  十六七八年,一晃而過,好像昨天,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這麽多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一概也記不得了。


  這十幾年,十幾年如一日的無趣日子,本來也不值得記得。


  辭鏡的莫名感傷叫珩玉惶惑,“姐姐又好笑了。那麽多年過去,姐姐老了,姊妹們也老了。姐姐今年三十四了,我才比姐姐小一歲,今年也三十三了啊。”


  珩玉遲鈍,不知看話本看多了的姐姐,因為年紀傷心什麽。


  辭鏡看了珩玉一眼,俯首看向自己的平坦的肚子,眼神中滿是淒苦,“我今年都三十四了,可我連一個孩子也沒生養,我這肚子從來沒有過動靜。”


  “長姐當上了祖母,五妹年年生孩子,苦於生養,我卻連個孩子也沒有,連一個也沒有。”


  辭鏡眼淚墜了下來,用力吸了下鼻子,傷心得宛若不管不顧隻會嗚嗚哭泣的小孩子,“珩玉,我想要個孩子,想要一個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孩子。”


  “我的孩子會很可愛,剛生出來的時候,小手抓空氣,小腳蹬啊蹬蹬啊蹬。看見我的時候,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他哭了,我得溫溫柔柔地哄他;他困了,小手搓搓自己的臉,趴進我懷裏睡過去。”


  “他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孩子。”


  “為了他,我願意承受十月懷胎的辛苦,也接受或許會不幸難產離世的可能。我需要他,需要他陪我。他是值得我不惜一切去愛的孩子。”


  “看著他慢慢地長大,喊我娘親。當我問他,喜不喜歡娘親的時候,那孩子眼神純潔而堅定,跟我說,世上他最喜歡他的娘親了。”


  辭鏡露出如癡似醉的神情,宛若寂靜的夜晚,飄到月宮中,在月亮上做著夢幻曼妙,實則鏡花水月的美夢。


  珩玉也是生養過的,被她的幾個孩子煩得不堪其擾。


  如若能重來,珩玉希望一個也不生。


  聽辭鏡說得那麽認真,看辭鏡露出渴望迷離的神情,恍然明白一件事。


  對人說夢,說聽皆癡。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辭鏡想要個孩子。


  明辭鏡和沈映成親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愣是沒生出一兒半女。


  尋常百姓家,少有夫婦和離,常見的是休妻。


  但明辭鏡是春惠城城主的女兒,沈映不能生育,她要和離,不怕沈家不答應。


  因著明辭鏡心悅沈映,生不了便生不了吧,她不在乎。


  但是今晚,明辭鏡傷心到了極處。


  傷心到了極處,所以,恍然想明白了,她得追求現世的快樂。


  同沈映和離,另選一位有情郎,生下從自己肚裏的孩子。


  為防夜長夢多,辭鏡決定明日便去求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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