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心魔
沈戢明白,弘顯上師鐵了心要討好天庭,故而糾集了各路門派圍攻鬼門,他去勸阻,不會有任何用處。
正焦急之時,聽得空行山中的一片慘叫之聲,心驚肉跳。
沈戢是正道弟子,知曉如何入陣不被陣法所傷,於是祭出法障,以一己之力闖入血殤陣之中。
舊日眾人無憂無慮的家園,如今已成煉獄。
山野和屋舍,全都化為灰燼,所有的人都已經倒在血泊之中,身首異處。清澈的溪流早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沒過腳脖子的粘稠血水。
沈戢找到齊晏的時候,他倒在了一處山坡上,奄奄一息。
他身負重傷,胸口燒灼得焦黑,一看就是被天庭的仙人所傷。
“你來了……”他睜開眼,看到沈戢,低低道。
沈戢忙道:“師父莫說話,我帶師父出去!”
齊晏卻搖搖頭。
“這血殤陣奈何不得我,但天庭和那些門派,不會放過我……”他說,“且他們都死了,我又有何顏麵獨活……”
沈戢望了望周圍,那些平日裏與他一道歡笑玩鬧的人,如今皆成了屍骸,連麵目也辨認不清。
強忍著心中的悲痛,沈戢道:“師父不可說喪氣話!隻要留得一口氣在,總有翻身的辦法!”
齊晏卻仍舊喃喃道:“我的仙還是保不得他們……終是我連累了他們……”
淚水迷蒙了眼眶,沈戢用力抹開,卻怎麽也擦不幹。
“師父……”他愧疚不已,哽咽著,語無倫次,“是我的錯……是我騙了師父……我以為他們少了我,便不會找到空行山……”
齊晏的唇角卻浮起一抹微笑。
“你以為,我一個仙人,連你那點偽裝也看不透麽……”他說,“阿戢……我對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麽……”
沈戢點頭:“記得!”
齊晏目光深深:“你是正道弟子……你也覺得,我錯了麽……”
沈戢堅定道:“師父所作所為,乃慈悲萬物,不違天道。”
齊晏眉間舒開,似頗是安慰。
“我曾說過你有術無道,是麽……”他問。
沈戢再度點頭。
“我錯了,你已經得道……”齊晏咳了兩聲,氣息變得更加虛弱。
可他卻抬起手,似拚盡全力,抵在沈戢的胸膛前,目光灼灼地看著沈戢:“記住……人皆有道,它不在別處,隻在你心中……”
沈戢怔怔地看著齊晏,他死去的時候,仍睜著眼睛。
風吹過,而齊晏卻化作一陣塵土,在沈戢的懷中隨風消逝。
他這才想起來,所有的仙人在登仙時,會經過雷火淬煉,脫胎換骨。齊晏早已經不再擁有肉身,殞命之時,亦是真正的形神俱滅。
——“人皆有道……隻在你心中……”
沈戢心中默念,舉目四望。
一隻殘破的風箏落在不遠處,原本那淺藍的顏色已經被血汙覆蓋。
一個小小的身體壓在上麵,似乎臨死之前,還在努力地將它護著。
四麵八方傳來正道弟子們得勝的歡呼之聲,他們從四麵八方湧來,爭搶屍首以為表功。
沈戢望著他們,忽然,血脈賁張,殺氣迸發。
視野之中,再度化為一片鮮紅。
*
“沈戢將那些正道門派都殺了?”荼靡吃驚道,“也包括他的師父?”
白凜道:“確切而言,並非是沈戢所殺。凡血殤陣這等絕殺之法,用起來雖是強悍,可一旦被破,則極易反噬。沈戢那時以一己之力將血殤陣打破,弘顯上師和那一眾門派之人都不曾防備,皆被自己的法力所反噬,落得與鬼門眾人一樣的下場。”
荼靡聽著,驚得久久不能言語。
“我不曾聽人說過。”她喃喃道,“沈戢也不曾說過。”
“此事過於慘烈,且手段殘忍,乃正道之恥。”白凜道,“就連天庭也不願多提。”
“後來呢?”荼靡忙問,“沈戢成魔,亦是與此有關?”
“正是。”白凜道。
荼靡皺眉:“齊晏所作所為,皆正道之事,沈戢卻為何成了魔?”
“這你須得問他。”白凜淡淡道,“慈窨成仙時的記憶之中,並無這些。”
荼靡想起來,白凜先前說過,每個登仙的人進入天庭之後,第一關就是真言境。在那裏,他們所有過往,都會一覽無遺,被天庭所審視。
而真言境,正在他管轄之下。
她看著白凜,心想這白毛狗看著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原來陳穀子爛芝麻裝了一肚子。
“故而那慈窨不曾被這陣法所傷?”荼靡問。
“她不願與沈戢為敵,不曾隨師門出征。”白凜道。
荼靡想了想,道:“慈窨既然如此深愛沈戢,也知道齊晏是好人,卻仍然為了成仙站在了師門的那邊。”說著,她有些好奇,“慈窨說她非登仙不可,乃有緣由。究竟是何緣由?”
白凜卻冷冷道:“沈戢是你的人,我隻說沈戢之事。至於慈窨,與你何幹。”
說罷,他閉上眼睛,繼續打坐。
荼靡氣結。
*
血紅的世界,陰森恐怖,但沈戢感受不到一點冷暖。
無數的眼睛看著沈戢,盯著他。那一張張的臉,有齊晏,有鬼門的弟子,他們看著他,喚著他的名字,露出笑意。
也有被他殺死的正道同門。
師父弘顯上師渾身是血,一眾師兄弟死不瞑目地,他們看著沈戢,怨恨地斥責咒罵。
似乎有無數隻手從下方伸出來,抓著沈戢的腳,將他往下拖,絲毫掙紮不得。
——“阿戢……”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似遠似近,餘音卻在漸漸消失。
正當無邊的黑暗圍攏過來,突然,一隻手伸來,扯住沈戢的衣襟,而後,將他拽起。
凜冽的寒冷從周身襲來,沈戢一下被嗆醒,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他喘著大氣,好一會,才看清自己在何處。
河水如墨,不遠處,一道長橋飛架。上麵無數的人影散發著幽光,如行屍走肉,慢慢往對岸挪動。
黃泉。
沈戢倒在地上,一邊大口呼吸著,一邊看向上方,目光倏而定住。
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他。
雖然許久不曾見過,但那張臉,與記憶中絲毫無改,熟悉得似深入骨血,卻又陌生得似相隔萬裏。
慈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