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刺
很快就竇良卓帶著兩瓶紅酒回到包廂,他個子很高,在一身裁剪得當的中山裝映襯下,越發顯得人挺拔修長。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細長的眼睛,這雙眼令人不敢輕視他的年輕。夏鳳池則有些嫉妒的看了一眼他纖細的腰身,忿忿不平地想: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的苗條身材,她卻要忍饑挨餓才成。
竇良卓聲音倒很好聽,一種特別的低沉平緩的腔調,隻是口音有些太過於字正腔圓,兒化音尤其顯得不自然。令人奇怪的是曾氏夫婦都沒有介紹他的身份,親戚還是下屬?可能都占那麽一丁點,因為他進包廂立刻就畢恭畢敬的朝曾氏夫婦問安,得到允許後才落座。而且,曾夫人本來說要再加點菜時,竇良卓連忙攔住說席麵上還有很多,見他就著那些剩菜吃飯,白太太忙叫侄女把一道未動過筷子的牛腩給他移近,竇良卓連連感謝。看得出來,今晚陪伴他的隻有滿腹思緒,以至於他和夏鳳池隻交流了一句“今天晚上很冷”,就明顯就回到了某個被陰影籠罩的地方,令人無法接近。
晚宴的主題又變成了德齡,她真是能說,從自己的海外經曆到她近期寫的新作,滔滔不絕。為什麽一個作家會那麽能言善道,人們通常不都是因為口才不佳,所以才拿起筆嗎?德齡這麽能講,簡直可以做政客了。
德齡吹飽牛皮,又開始教育夏鳳池,說年輕女孩子總是蜷在家裏其實很危險,眼界會受到限製,就應該像她那樣全世界各地了解風土人情,夏鳳池本來想反駁她,然而她留心到對方焦黃的手指,以及吸煙時不時流露出來的那種焦躁神情,這種同情多少打消了她的厭惡。而且,她發現德齡看竇良卓的眼光很奇怪,那是一種糅合了驚異和懷疑的目光,而他麵對這探尋的目光,多少有幾分回避。
晚宴結束後,德齡送了兩家人各一本簽有自己大名的新書,曾四海表示願意送德齡回房間,由曾夫人和竇良卓送他們一家三口下樓。哪知道竇良卓轉眼間就不見了蹤跡,白太太抓住機會,立刻旁敲側擊向曾夫人打聽他的年齡和背景。
回家的路上,曾四海和妻子同乘一輛轎車,竇良卓獨自開車緊跟其後。曾夫人看看後麵的車子,對丈夫笑道:“白太太性格很直爽,她一直在朝我打聽良卓的家世背景,看上去好像很為侄女的終身大事操心。”曾四海哈哈大笑道:“良卓我很了解,他喜歡嬌嬌滴滴、白白淨淨的女孩,要那種說話做事都非常斯文、溫柔的像水一樣的性子,上次我的秘書說話聲音稍微大了點,他就直皺眉頭。我倒不是說六小姐不好,她看上去非常有主見,矯健得像隻花豹,這兩個人肯定不會彼此產生興趣。”曾夫人笑道:“可是你說的這種柔情似水的女子,有時候也挺不聽話的,是不是?”曾四海知道妻子說的是花豔秋今天的闖席,笑著就把話題敷衍過去了。
此時此刻,白鶴鳴一家也正在議論今晚的飯局。白太太是照舊就要品評一番的,她首先感慨說想不到花豔秋穿了現代裝也那麽好看,以前有傳聞說他是曾四海的情婦,可見是真的。至於曾夫人嘛,白太太認為她真沉得住氣,尤其是當情敵闖席時,眼都不眨一下,據說她業內頗有名氣,素有“畫癡”之稱,“曾夫人”這個身份未免太局限她。
白太太又問侄女喜歡竇良卓與否,夏鳳池一邊開車一邊道:“我覺得自己都可以赤手空拳地把他放倒。”白太太不滿道:“哼哼,小丫頭越來越大言不慚。”白鶴鳴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德齡郡主有什麽天大的內幕新聞要曝光,嗯,我猜她無非是想借曾四海幫她出書吆喝,可我並沒有這個利用價值。”
白太太朝丈夫翻個白眼,道:“你不會是現在才明白吧?”
然後她才道:“可惜可惜,我看曾四海骨子裏還像個讀書人,為什麽要從政呢?”白鶴鳴思忖片刻說:“唉,他的母親是日本人,如果被那些政敵發現了這層背景,曾四海的政治生涯難免受阻!”白太太驚得合不攏嘴巴:“什麽?他是中日混血啊,怪不得再汪精衛手底下得到重用?”
白鶴鳴不屑道:“他父母去世的早,十幾歲起就受汪家資助,現在汪氏需要親信,這個法國文學博士隻能從政了。”
長輩們在後麵議論著,夏鳳池的思緒卻忍不住想開小差,她在想:酒宴上的殺氣,究竟從何而來?忽聽見白太太喊著自己的名字道:“小六,原來竇良卓僅僅是曾四海的私人助理,我以為是他們家親戚,可惜!”
在做媒這件事上,夏鳳池實在拿這個熱心的姑姑無計可施,隻能大聲喊道:“前麵水深,我要衝過去了!”
才過了三天,白鶴鳴就從報上看到了驚人的新聞,他用難以置信的口吻道:“曾四海出事了,家裏遇上了盜賊,受了不小的傷!”白太太驚詫道:“難道是有人發現了他的日本血統?上門刺殺?”白鶴鳴皺眉道:“這事兒可別亂說。”
夏鳳池給在廣州的表姐打電話時提到這件事,表姐說:“國難當頭,南京的高官們還想著包養戲子、吃花酒,人壞自有天收。”
“這孩子!”白太太對女兒的話很不滿,她像個護短的老母雞,凡是被她納入友人圈的都可以在輿論上進入她的羽翼得到庇護,反正她從不承認自己朋友圈裏有壞人出現。
可曾四海盡管受傷有生命危險,並不影響她看戲,當天晚上白太太就帶著侄女一道去大戲院了。豪華氣派的南京大戲院外停了很多汽車,一點都看不出是個水深火熱中的國家。戲園子裏更是聲浪灼人,她們娘兒兩個好不容易從人群裏掏出一條路找到座位。
看到那麽多人為了看戲不辭勞苦,夏鳳池覺得很感慨,她從來不會迷戀某種事物,或者某個人,不過她並不為此自豪,因為有時覺得未嚐不是件遺憾。
剛坐下來半盞茶功夫,忽聽得鑼鼓聲響,舞台左右各跳出來幾個小猴子一般的醜角,原來是暖場的開鑼戲。戲園子稍微安靜了些,空氣中醞釀著興奮和期待雖然看不見,卻如同美酒發酵,越來越濃厚,簡直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以至於連對京戲毫無興趣的夏鳳池,都覺得有點著迷了。
驀然間,一聲緊密的鼓點猶如從天而降的雷鳴,每一聲都咚咚咚響在心頭,令人不禁一凜,夏鳳池發現偌大的戲園子刹那間變啞了、噤聲了,好像被群體施了魔法。萬籟俱寂中,便聽見一聲幽怨哀歎,像是來自天頂又如同發自耳邊,繼而滿院的人開始瘋狂鼓掌。她雖然不是戲迷,知道按照規矩,成名的伶人不該這麽早就亮相。
她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然並沒有滿意的答案。四下裏望,走廊和入口處都密密麻麻站著好些人,有的人明顯心不在焉並沒有看戲。這戲園子裏潛伏著一種蠢蠢欲動的不安。
再看白太太則正襟危坐,兩眼死死盯著舞台,夏鳳池小聲道:“像花豔秋這種角色都是唱壓軸大戲的,不會很早亮相吧?”
白太太看都不看她一眼,隻對她“噓”了一聲,好像在趕一隻貓。
花豔秋很快亮相了,今晚的這出《荒山淚》應該是場悲劇,觀眾們都在為她行雲流水的圓場水袖功夫喝彩,夏鳳池卻覺得她唱得太狠,咬牙切齒的有點令人害怕。
就聽見白太太小聲嘟囔說:“咦,又唱錯了。”
話音剛落,忽聽見舞台下有人喝道:花豔秋涉嫌謀殺,警察署今天來拿人犯,其餘人等一律待在原地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