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憶(上)
晚飯沒多久,夏鳳池敲開了譚家大少奶奶的房門,和晚餐時相比,關佩珊換了衣服、重新梳了頭,但氣色並不見更好。夏鳳池留心到桌子上還擺著白色的藥瓶和茶杯,她似乎正等著熱水降溫服藥。夏鳳池從她臉上也讀了出來,自己的拜訪很令她意外。
關佩珊開門見山道:“我猜過今晚會有人來,但沒想到是你,還以為會是喬治呢,不過都一樣。”她話中有打趣的成分,看得出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她指指窗外的花園說,桃源的花匠還是在這裏下過一番苦功夫的,反正天氣也不冷,我建議咱們到花間樹從裏聊,如何?
既然關佩珊這麽直率,夏鳳池也決定用比較有效率的方式和她溝通。出門前,關佩珊特意把藥瓶子收到了抽屜裏,水杯裏的滾水並沒有倒掉。
等她們來到花園裏,順著石板路散步時,夏鳳池就道:“我下午和陳校長談過,他說以前你在這裏住過,梅傲生父親那時候在鎮上開花店,梅傲生時常來送花。”
借著月色,她看到關佩珊眼神朦朧起來,裏麵星星點點,好像回到了舊日歲月,此刻她腦海裏也不由浮現出一個清秀少年手捧鮮花與少女對視的畫麵。她敏銳的察覺到,關佩珊警惕提防的態度有所轉變,大概是她提到了陳校長的緣故。
果然,她問:“陳校長親口說的?”夏鳳池認真道:“對。”
說完這話,夏鳳池突然來了一句:“我比較同情姚馥蘭。”果然,就聽對方道“哦,馥蘭小姐,哎!”關佩珊無限痛惜地說。
就為這兒一句“哎”,夏鳳池忽然有種感覺,在偌大的桃源,或許隻有她們兩個,真正的為姚馥蘭的死而扼腕。
關佩珊也體會到了這種情緒,這種微妙的情緒把她們聯係緊密,無形中增強了親密感。一種愉快的相互信任,在兩個女人間傳遞著。
真可惜,夏鳳池想,如果相識很早,她們說不定可以做一對好友,甚至比和譚若蘭還交情深厚。而現在,即使這件事故完全化解,她們或許能夠相逢一笑,卻未必做得了密友,因為像關佩珊這樣的女人,早年的變故和遭遇,會使她敏感、謹慎,成年後就會封閉與外界交往過密的一切通道。
她不由又想到梅傲生,這才真正的替若蘭感到悲哀,如果一個少年的回憶裏有這樣一位初戀情人,難免會拿她與女友、妻子相比吧。
可是,難道她潛意識裏覺得若蘭不及佩珊?
夏鳳池猛然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這才發現關佩珊眼眸中閃爍著光彩,好像在訴說著對於近來發生的感慨與傷懷。就聽她笑道:“看來不是我公公叫你來的。”夏鳳池大膽道:“從昨天晚飯起,我就算是徹底得罪了他!”關佩珊狡黠的眨下眼,微笑道:“我公公喜歡聰明人,但是在他眼裏,所謂聰明,就是以恭敬的態度聆聽教誨。”
兩個人都笑了,夏鳳池沒想到看上去溫柔恬靜的關佩珊,也有這般犀利的時候。
接下來,夏鳳池甚至不用多問,因為關佩珊很爽朗,幾乎有問必答。
她說你看這花園裏所有的植物看上去都像是自由生長的,絲毫不受外界束縛,其實它們都是花匠精心布置的結果,為了達到自然而然的境界,一切都有計劃好了的。我的人生原本也如此,少女時期我就在這裏居住,那時它就叫桃源,很多人都說是因為這裏曾經是大片的桃林,其實並非如此,叫桃源是因為此處種了很多夾竹桃。
我中學畢業後在家休息,父母請了老師,教我英文、國文、數學、繪畫等等。那時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桃源,自然就認識了傲生。她說起他,態度非常坦蕩,夏鳳池覺得他們的關係,就該是她表現出來的這般光明正大,哪怕深夜私會聽上去曖昧無限。
關佩珊繼續道,送花的少年和買花的少女相愛了,那時我16歲,傲生18歲,他很想離開這裏讀大學,我想如果他去讀書,自己肯定也要去,能一起進大學更好。可是對他而言,學費是個大難題,畢竟一家小鎮花店的老板,是很難供養一位大學生的。
後來梅傲生父親忽然病逝,要不是教堂的一位神父幫忙,連喪事都沒得辦。好在靠這位神父幫忙,梅傲生變賣家產後,決定去上海的教會學校讀書,算是半工半讀吧,他成績非常好,尤其是數學。他離開這裏時,我們還約好春節再見。
她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停頓了。夏鳳池能通過關佩珊的聲音感受到當時的險惡。她忽然覺得,這棟大宅裏揮之不去、深切又壓抑的悲傷,應該和關佩珊將要敘述的事情有關。於是她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這樣冒失的讓一個人舊事重提,那不等於再把之前的痛苦重新回味一遍嗎?
關佩珊好像知道她想什麽,她輕聲說,你放心,我既然有勇氣提起這個話題,就要有勇氣把它說完。她說:“昨天午餐時,你還記得姚富麗提到的那個枉死的小孩子嗎?”夏鳳池說記得,關佩珊道:“那是我弟弟,他當時才五歲。我父親生意失敗,兵敗如山倒,他在絕望中想要全家自殺離世,就在早飯的白粥裏放了毒藥,我是唯一逃脫的人,大概是食用量太少。”夏鳳池還沒來得及表示驚愕,就聽她歎口氣,說:“真好。”
好在哪裏?是覺得自己足夠幸運,還是為逝去的親人感到輕鬆,因為他們沒有見到世事最醜陋的嘴臉,而關佩珊人生的所有壁壘都被命運攻陷,頓時暴露在殘酷的世界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