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隱語
晚飯後，姚少商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問女孩子們晚上要不要看電影？
沈小姐靜默不語，夏鳳池說不想去，有點累。沈小姐察言觀色，立即也說不想去。但是她很想約夏鳳池喝茶聊天，夏鳳池說好呀，到我房間吧。
姚公子垂頭喪氣的走了。
青鳳看上去有點難過，她對夏鳳池道：“沈小姐很有魅力，已經搶走了他，我擔心你也會被她搶走。”
夏鳳池搖頭道：“屬於你的，誰也不會搶走。”
她們回到房間沒多久，姚少商就派人送來了鮮花，夏鳳池得到的是鬱金香和風信子，沈荻華拿到了一束怒放的黃玫瑰，隨即就從貼身的口袋裏拿出五塊錢打賞那個仆婦，夏鳳池問：“徐淑來女士得了什麽花？”仆婦笑道：“就沈小姐和夏小姐有，這可不是從外麵買的，是從自家暖房花園現摘的。”
夏鳳池等到仆婦走遠，就把臉埋到花叢中，笑說：“現在寒冬臘月的，難為他們家能養出這麽好的精品，我沾了你的光。”
沈荻華微紅了臉，咬著嘴唇，似乎有點不高興。半晌才用自嘲的口吻道：“我的父親，是個沒錢的貪官。”
說這話時，她的麵孔呈現出輕蔑的神情。
夏鳳池不由有點尷尬，心高氣傲的沈小姐不是那類能夠輕易交心的閨秀，她怎麽接話都不好。
就見沈荻華深深嗅下黃玫瑰，輕聲道：“年前，我大姐難產死了，父母想讓我嫁給姐夫續弦，隻有保住外甥的財產，才能保住沈家的利益。”
夏鳳池有些憐惜的望著這個女孩，問：“那你準備怎麽辦？”
沈荻華道：“我隻想去國外深造歌劇。如果我自己考出來獎學金去學聲樂，父母也沒話說，偏偏我沒這本事，他們就隻能指望著我，嫁，不，賣個好價錢，然後使勁從夫家要錢。”
突然，她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姚少商怎麽樣？”
夏鳳池張大嘴，沒想到她這麽直接。
不等她回答，沈荻華用一種自嘲的口吻道：“在我們這個階層，美貌隻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夏鳳池心想，這女孩子是個明白人。對她的好感，不由又滋生幾分。
第二天早餐時，青鳳問她們要不要去看望海樓，姚先生夫婦和青鳳都是佛教徒，而它卻是個天主教教堂，所以夏鳳池覺得奇怪，青鳳有點難為情說：“主要是少商想去，順便巡視下自家碼頭。”
夏鳳池立即答應了，沈荻華也表示想去看看大名鼎鼎的望海樓。
青鳳道：恐怕會叫你們失望，那地方實在沒什麽景色。
午飯後，一行人分乘兩輛車出發前行，他們先去了碼頭，有一個管事的來迎接，簡要說了下生意上的事兒。夏鳳池這才知道，望海樓對麵的海河上，停著的兩艘貨船都是姚家的，而望海樓背麵隔條馬路，就是姚家的倉庫，從江浙一帶運來的真絲和茶葉，不日後即將裝滿，然後就隨船啟航前往世界各地。
客人們一從汽車上下來，哪怕是隔得很遠，立即就感受到望海樓的威嚴，這棟哥特式建築乃是灰色牆麵，尖拱式門窗，三個鍾樓看上去像一個筆架子，即便是在初春午後的陽光照耀下，看上去仍然陰鬱之極。
一位叫雷鳴元的年輕人接待了他們，在教堂門房那裏解釋了好久才獲準同行——守門的老伯坐在門口，黝黑的麵孔上嵌著兩隻渾濁的眼球，不懷好意的盯著這群紅男綠女。
大家陸續走進教堂，一進去就發現，牆上的黴斑成片成片，簡直跟畫兒似的，這地方真是破敗。
雷鳴元對這裏熟門熟路，不停地介紹裏麵的典故。青鳳小聲道：“他祖父當年依靠法國神父創刊報紙，現在敗落了，他想東山再起，但是沒有資本。”夏鳳池道：“那就是文丐了？”青鳳撲哧一聲笑出來：“他可不是文丐，是丐頭。”
雷鳴元一直跟著姚少商，兩個人不是交頭接耳，就是竊竊私語。姚少商的眼睛閃閃發光，臉色微微泛紅，一會兒憂心忡忡，一會鎮靜異常，看上去心事很重。
隻有沈荻華留意到光線穿過教堂窗戶上的彩色玻璃後，在牆上留下五彩的光斑，便指給身邊的人看。徐淑來站在她身邊微笑，不知是在看沈荻華還是在看光斑。青鳳則佯裝要細看教堂的彩色玻璃，拉著夏鳳池靠近姚、雷兩人，就聽見表弟道：“我要做點屬於自己的事情。畢竟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雷鳴元諂媚道：“大少爺一帆風順，將來還會子承父業。”
姚少商笑道：“誰知道一帆風順的終點是哪裏，一般不是風停了，就是船翻了。”
姚少商又問：“這裏日常的活動還能維持嗎？比如彌撒之類。”雷鳴元搖頭道：“勉強吧，還有一個老神父，和幾個修女，再雇些人做飯打掃，但是像聖誕慶典之類，或者舉辦婚禮之類，就沒有辦法，誰叫這裏太破了。但教堂拿不出那麽多錢，募捐也一直不大順利。”
後來，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小，青鳳便不好意思再追過去細聽。
這時她才留心，教堂裏有種非同尋常的死寂，可仔細一聽，又好像充斥著時有時無的聲音，像低語，像歎息。這真是個陰森的地方。她有點後悔來這裏。
一直默不作聲的徐淑來忽然說：“當年的神父和修女們，真的在這裏屠戮中國幼童，吃人肉嗎？”雷鳴元不大清楚她的來曆，聽聞此言隻是露出責備眼神，卻沒有立刻接話。就是那件事引發了義和團暴動，連帶著朝廷都受了牽連，枉死了不少人。這也是望海樓為什麽在本地人心中一直印象欠佳的緣故。
夏鳳池笑道：“真相有三種，你說的，他說的，還有上帝看到的。”
徐淑來笑道：“夏小姐信哪種？”夏鳳池指指教堂深處，笑道：“上帝看到的。”雷鳴元大笑，指了指前麵說：“這裏隻有聖母。”
果然，教堂盡頭矗立的乃是聖母石像，那尊雕刻精細的石像非常細膩，連衣褶都層次分明，尤其是她的眼睛給人一種幻覺，使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她是確鑿存在的。
夏鳳池看得有些呆了。
青鳳則望著聖母腳下匍匐著的信徒，聽見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她鬆了口氣，原來剛才的低語聲，就是他們發出來的。
他們這一行人明顯引起了一位修女的注意，這位修女已經垂垂老矣，她先是用渾濁的藍色眼睛盯著沈荻華，好像受到了極大地震撼，繼而眼中就露出凶惡，衝沈荻華低吼道：“離開這裏，你會毀了望海樓！”
說完，她就朝前緊走幾步，令人幾乎相信她要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沈荻華一驚，不由後退幾步。
不遠處的姚少商皺眉道：“這個嬤嬤是不是老糊塗了？雷鳴元，快給她幾塊錢，讓她別說亂七八糟的話。”
在富可敵國的姚少商眼裏，可能大多數人都是乞丐，是可以用錢打發的，無非是價碼不同。
雷鳴元這時已經走到沈荻華麵前，擋在她和老修女之間。
就聽修女怒道：“我可不是乞丐！”
雷鳴元俯首同老人低語幾句，修女狠狠的瞪眼沈荻華，這才獨自離開，嘴裏忿忿不平地嘟囔著什麽。雷鳴元轉身對大家解釋：“現在的望海樓在三十年前、六十年前俱被燒毀過，目前的這棟已經是第三棟了，所以這裏也留了很多積年的神職人員，有的已經從法國來津將盡半個世紀，早就把這裏當成了故土。”
被這老修女一鬧，大家有些懨懨的，都沒了繼續參觀的興致。
冬日晝短，他們上車離開時，天色已經有點暗沉，西邊的天還沒全黑，頭頂上僅有幾片長長的火燒雲。
望海樓塔頂傳來沉鬱蒼涼的敲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