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風骨
蔡麗娜聽出來傅太太不願和姐姐講有關何太太的閑話,立即對姐姐說:快把冰鎮飲料都倒出來,毒辣辣的太陽,曬得我腦袋疼!然後蔡麗娜就開始抱怨說自己一到夏天就容易受涼感冒發燒,害得她電扇都不敢多吹,傅太太說我這裏有用藿香正氣水,你難受的話就用棉球貼肚臍眼,傅先生把藿香正氣水當神藥,什麽病都喝這個,我可以拿這個東西開醫院了。眾人大笑。蔡麗娜道:以前我父親在時,鎮上最好的大夫一請就到,後來父親沒了,有時想看個病見大夫,簡直和見皇上一樣,我可能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蔡麗芬握住妹妹的手說:可不是,人走茶涼!
傅太太抿口冰鎮綠豆湯,輕聲道:人走了,茶難免會涼,人在的時候幸福快活最重要!
蔡麗娜好像觸動了什麽心事,若有所思道:確實。
她們玩牌正熱鬧時,阿德來了,臉上帶著神秘兮兮的表情,隻說一個姓董的先生來找蔡麗娜。蔡麗芬立即問,哪個董先生?
阿德立即回答說:就個子很高的那個。
話沒說話,被蔡麗娜打斷:好啦,好啦,還哪個董先生,倒好像我認識很多先生似的。
蔡麗芬板著個臉說:不管是哪個先生,都到家裏來了啊,膽子也太大了!做妹妹的含嗔帶怒道:同學間串門也很正常啊,有什麽大驚小怪?旋即她就甩手而去,眾人不由覺得:她這種緊張態度才稱得上大驚小怪。
蔡麗娜摔門而去,留下眾人麵麵相覷。傅太太麵不改色,慢條斯理的繼續洗牌,蔡麗芬很是尷尬,吞吞吐吐道:哎呀,我這個妹妹其實是早就許了人家的,人家出了大學學費和生活上所有開銷,她還這麽愛玩,哎呀,真是惱死我了!說完她就走了,傅太太頭也不抬,輕聲道:妹夫和妹妹鬧生分,做姐姐的有什麽可惱?除非是她吃妹妹的肉、喝她的血,怕將來斷了供唄。夏鳳池讚道:傅太太,你可真是個明白人。
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小妹姐和孩子們還沒有回家,盡管有很多家務沒做,傅太太卻什麽都不想去幹,隻是坐在窗戶邊,愣愣的望著不遠處的河水。這時,她瞧見窗戶不遠處有一個身影正在漸漸走進,應該是陸遜一下班回家,不知怎的,自從那天拒絕了他有關去醫院的建議後,她對他一直有點躲閃,或許是慚愧,或許是心虛,於是她連忙離開了窗台。
這天晚上夏鳳池給哥哥電話,想告訴他沈湛求婚的事情,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在廣州養著一大家子,手頭必然不寬裕,倘若知道夏鳳池近期有結婚的打算,少不得要幫她出份子置辦婚事,不能這個時候讓他花錢。兄妹兩個聊了各自城市的局勢,夏荃倒是講了陸遜一的事情,說他曾為老家的一位軍閥之父看好病,那家的女兒看上了他要獻身,他卻拒絕了。
夏鳳池笑道:他是覺得人家不夠美?還是害怕做軍爺的小舅子?
夏荃道:都不是,他是那種很有士大夫精神的讀書人,又有點理想主義,講究的是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就我所知,那女孩子不僅美,而且受過高等教育,算是他的良配。不過陸遜一就算回絕了這門親事,也從來不主動用這件事做談資,更不會利用那個女孩子的名聲來吹牛,這就是他的品性,骨子裏非常正派,有時候簡直會令我想到譚嗣同。如果不是軍閥的心腹幕僚把這件事說出來,就沒人知道。
夏鳳池歎道:陸大夫就是嘴壞,人確實蠻有風骨。
夏荃說:我卻替他不安。夏鳳池追問原因,夏荃猶疑片刻方道:你還記得父親教我們的《中國少年說》嗎?好像少年人的朝氣蓬勃是救國的最大希望,我也曾這麽認為,但你看當前政壇上的蠅營狗苟,不都是從少年人過來的嗎?這就是中國舊式年輕人的悲劇,他們最初像反抗惡婆婆的兒媳婦,等到自己做了婆婆,並不因為當年反得辛苦而有所改變,反而變本加厲,如此循環往複!而年輕人的理想主義,在政客看來就是可以拿來黨同伐異的武器,僅此而已!
夏荃這話,頗有幾分悲憤,夏鳳池知道哥哥曾經是無政府主義的擁躉,也差點為此成為政治的祭品,於是她沒有繼續問下去,心中思忖:從哥哥的談話看來,陸遜一的確是有政治立場的,這符合她的判斷。
大概是哥哥的誇讚起了作用,於是,等她再看到陸遜一時,竟然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隻是這種好感沒維持多久就被他打破了。起因是她說自己拒絕了沈湛近期完婚的要求,陸遜一聽罷哈哈大笑道:我支持你,不能被這小子太快到手!
夏鳳池惱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陸遜一說:哎呀,妹妹,我是非常認真嚴肅的啊,有時候愛情還是要刷點小把戲,不然太乏味。夏鳳池“哼”了一聲說:看不出來,你還是感情的運動健將!
夏鳳池的心情很快就陷落了,因為第二天她就從報紙上看到“北平淪陷”的報道。盧溝橋事變後,中日兩國本來簽好了停戰協議,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沒想到局麵這麽快就變了,變臉簡直是日本人的強項!這個不幸的事實,令人難以接受,盡管早就有準備,卻仍然令懷著僥幸她難以接受,連何太太見了她都不敢提這事,傅太太過來看過她,很有分寸的沒有過多討論北平的話題,還把她床頭幾件要洗的厚衣服拿起來道:讓小妹姐一起洗了吧,晚上咱們一起吃餃子!夏鳳池剛想拒絕,就被她有力的雙手握住搖了下,於是她就什麽都沒說。
這天晚飯她是陸遜一、傅氏夫婦一起吃的,大家好像都不放心她一個人,想用這種方式安慰她。傅先生大概剛下班回來還來不及換衣服,他的服飾可謂衣冠楚楚,大熱天也穿著亞麻白西服,扣眼上別一朵粉色的小花,這是他們頭回正麵打交道,夏鳳池不知怎的,輕微的打了個哆嗦。傅先生看上去溫爾文雅,可能是鼻子有點鷹勾,所以麵相上有點陰鷙,夏鳳池不喜歡這種長相。
吃完了飯,傅先生拿起報紙輕聲念:盧溝橋事變後,已經簽了停戰協定,日方要求撤除很多反日團體,比如藍衣社、中央俱樂部。陸遜一皺眉道:誰要是真的相信這個協定那才是蠢到家,我就不信日本會放棄大好機會不去占領北平!他們作為一個國家,是根本不能相信的。
傅先生頷首同意道:現在是北平,接下來恐怕就是上海了。我今天去虹口,很多僑民都撤離了,那邊有日本人專設的駐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僑民肯定是得到內部消息知道要開戰了。陸遜一道:可惜中國軍隊不能在上海市區及周圍駐防,市內僅有淞滬警備司令楊虎所轄上海市警察總隊及江蘇保安部隊兩個團擔任守備,兵力實在薄弱。
聽見他們在分析局麵,何太太也插進來,強笑道:可我們是在租界啊,租界是肯定沒有問題的,因為我動腦子分析過,日本人不敢得罪法國人和英國人的,對不對陸大夫?
她的話,再一次驗證了陸遜一的觀點:見得越少,相信的就越多。
於是陸遜一道:何太太,動腦子的感覺肯定很累,對吧?
阿德哼了一聲道:姆媽你真聰明,當日本人是你的情郎啊,他怎麽想你全知道?
何太太不好意思說陸遜一,卻好意思罵兒子,立即道:癟三小赤佬胡說什麽,我哪有什麽情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