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死寂
陸遜一有句冷血的評價:這年頭死了誰都不算事兒,黃浦江裏天天都有沒人認領的屍體。夏鳳池皺眉道:我原先就覺得有點奇怪,你這話提醒了我,為什麽不丟在黃浦江?那樣不就完全銷聲匿跡。為什麽丟在家門口的河浜裏等著被發現?要麽是慌不擇路,要麽就根本不在乎被發現。
陸遜一笑道:哦,福爾摩斯,被你這麽一分析也確實有道理。但現在是戰時,載著一具屍體特意去黃浦江或者說外灘那邊拋屍,成本也太高了,萬一被日本人一個炮彈打過來呢,除非是,除非是,說到這裏,他偏偏又不說了。
夏鳳池頓足道:又吊人胃口!
陸遜一這才道:這是命中注定,想逃也逃不掉。
夏鳳池道:聽見一位科學家發表這種論調,倒叫人有點失望。原先還指望聽到些與眾不同的論點,沒想到你這麽唯心。
陸遜一認真道:因為有些問題真的無法解釋,何況我的唯心論更多的是向自己解釋無法解釋的命運。
夏鳳池說:我有種預感,這事兒沒完。陸遜一冷笑道:你們做這行的,看到有人死,真是好比鬣狗看見獵物,激動得很。夏鳳池回敬道:陸大夫總算承認,我是做這行的。
這天夏鳳池從難民署回來,發現為防禦日軍進入法租界,法國租界當局在租界外圍不但設置了鐵絲網,還派出裝甲車在主要路口進行封鎖。都已經9月初了,天氣還熱得很,大下午的街上行人稀少,地上冒著熱氣,潑了幾盆水很快就不見了,除了蟬鳴幾乎沒有別的市聲,整個大街好像都中暑了,蟬叫越發襯托得街區死氣沉沉。夏鳳池去了一趟南市區,隻見到處都是大轟炸留下的殘骸。遠處不時傳來刺耳的警笛聲,一個多月的狂轟亂炸,整個城市都變得死氣沉沉,奄奄一息,這時就見十幾輛草綠色軍車,前頭飄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後頭駕著機關槍,隆隆隆開過去,路上頓時升騰起老大的灰塵。有的地段還在路口貼著布告,說讓大家盡快撤離此處,危險雲雲。行人圍過去觀看,看完都沒說話,臉上都是陰沉沉的。
她沿著這條大馬路繼續朝前走,見對麵來了輛板車,上麵都是箱籠包袱,中間坐著幾個人,不知道是朝租界逃,還是要回鄉下老家。不遠處的天空上浮著團團濃煙,地下聚著一堆人,都在默默無聲的抬頭仰望。
一種奇怪的感覺用罩著她,走了好遠,夏鳳池才有點緩過神,馬路上靜悄悄的,街聲,市聲,人聲都沒了,汽車和黃包車一個都沒見,行人都是陰沉著臉,疾步匆匆,一片死寂。她幾乎要認不出來這是上海了,記得以前上海的市容不是這樣的,雖然有窮有富,臉上都帶著生機勃勃。
好容易才來到目的地,乃是一個老字號商行,她選了一批褥子、蚊帳、被麵、床單,都是要給租界難民用的,下單後路過蛋糕房時,發現竟然還開著門,她便進去買了塊蛋糕,總是吃傅家的,她得給孩子們買點禮物,這個老字號一向有名氣,東西做的特別精致。
店員一邊打包,一邊揮手趕蒼蠅,口中道:蒼蠅別裝蜜蜂嗡嗡嗡。隨即他又自言自語道:沒了炮聲倒不習慣,就聽見蟬聲和蒼蠅聲。夏鳳池沒想到他這麽幽默,又聽對方道:小姐聽口音是北方人。夏鳳池道,北平的。店員沉默片刻,又從櫃台下麵拿出一包點心道:送給你,都是天涯淪落人。夏鳳池連忙問價錢,說不敢白要。店員苦笑道:別介,我也算半個北平人,以前在那裏讀過書。
這段對話,令她回憶起許多幾乎要忘記的思緒和感情,心裏堵得難受,回來的路上就想起了父親做過的一句詩: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夏鳳池回家後才發現,隔壁蔡麗娜的箱籠已經盡數被人取走,院子裏人來人往都是詢問租房事宜的人,何太太看上去倒是滿篤定的,不急不緩,隻是像蔡麗娜那樣能整租的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要幾家合住,可這樣的話管理起來會比較麻煩,於是何太太回絕了好幾戶出價不高的,她慢悠悠的還著價,相信一定能找到滿意的租戶。
夏鳳池在樓下廚房間見到了傅太太,無論何時何地,她打扮得都那樣整齊。隻是今天這樣的秋老虎,夏鳳池還是忍不住問她熱不熱,傅太太笑說:我不怕熱,就怕別人問我熱不熱。然後夏鳳池就把買來的點心拿出來,傅太太感慨道:真佩服你,為了救援署的那些難民,跑到南市區那麽危險的地方,還惦記著叮咚。夏鳳池道,反正也是順路呀!
她們兩個又說起近來租界的好些個事情,比如英國佬怕得罪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對華人處處刁難,法租界倒是好些,敞開不少方便之門,更是允許國民軍隊的傷病員到租界醫院療傷,連帶著陸遜一也跟著忙了起來。夏鳳池說:我真是佩服杜月笙,他帶頭把自己的大船鑿沉,說要阻擋日本人在海上的攻勢。傅太太也連連稱是,盡管又和她說笑了幾句,但是今天她的神情顯然有幾分古怪,看上去心不在焉。
夏鳳池覺得,傅太太有話要說。
果然,傅太太把話題談到了蔡麗娜的案子上,這是她慘死後,她們兩人作為鄰居頭一次談起這件事,其實夏鳳池並不喜歡這個話題,一來是覺得太過於淒慘,二來覺得對生者不恭。然而這個話題好像是繞不過去的,夏鳳池隻好道:那天晚上你們家請客,蔡麗娜來過咱們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