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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場麵

  僵局之中,就見一個年輕人擠進人群,這人高高的個子,眼皮輕微耷拉著,尤其令人矚目的,是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愁鬱,不同於其他村民或者小鎮居民那種樂天開朗,然而他一開口則顯得更引人矚目了,因為這人講一口純正的官話,讓他在一眾嚷著四川方言的本地人中顯得有些不同。


  這人就是鎮政府秘書何旭杜,就聽他笑道:來來來,大家都消停下。


  隨即他指指河南兵,又拍拍羅老歪的肩膀笑道:人家將來是要到前線和日本人拚命的,多吃幾碗飯才有力氣殺鬼子,偏偏你連一晚抄手都不讓人家吃好,還摔壞了賈神父的凳子,就算神父不和你算賬,人家當兵的能不著惱呢!


  他又看看那女人,對羅老歪勸道:她是個外來戶,不知道你的厲害,一個女人家人生地不熟,被嚇住了,好漢不和女人一般見識。


  說完這話,何旭杜又朝那女人報下拳,道:我是鎮政府的何旭杜,這位羅老歪的兄弟是袍哥裏的舵爺,縣長大人見了也要給他幾分薄麵,何況今天你也沒吃虧,大家都曉得你是個烈女。


  羅老歪知道今天這場麵難收拾,見何旭杜開口說話上路,又聽是鎮上的幹部,便借坡下驢,嘴裏罵罵咧咧幾句。河南兵抬頭見馬排長衝自己努嘴示意走人,便也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興旺居的掌櫃見狀長籲一口氣,那鎮長家的女眷也被貌似是親眷們勸走了,隻有瞎眼的江湖郎中愣愣望著遠走的鎮長女眷們,仿佛看到什麽令人吃驚的人物。


  路人逐漸散去,今天的小小波瀾算是集市裏一個無傷大雅的鬧劇。


  關英笑道:想不到何先生看上去文質彬彬,竟然把凶神惡煞的袍哥給勸走了。夏鳳池道:甭管袍哥還是袖哥,要的都是麵子,既然有了顏麵和台階,就都好說了。


  人群散去,小販們紛紛開始收拾攤位,何旭杜仍然在集市上,似乎在與一個小販討價還價,那小販右手的提筐裏有幾隻不安分的鴨子在那裏晃頭晃腦,他接過了何旭杜手裏的錢,讓對方從提筐裏拎走鴨子,這才低頭離去。


  再說何旭杜左右各拿著一隻大白鴨,用胳膊肘撞幾下小教堂的門,半響那小童才出來,眉開眼笑道:剛才賈神父還說那鴨子真肥,隻是賣鴨的人是教徒,他怕人家不肯收錢,不好意思叫我去買下來。


  何旭杜笑道,他哪裏是不好意思買鴨子,他是怕麻煩不想去摻和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小陳你快去泡茶,要頂好的雨前龍井,別拿陳茶糊弄人。


  得益於老神父的幫助,何旭杜少年時代曾一度在這間教堂待過,可他對於宗教並沒有投誠,偶爾想去教堂,無非是想聽聽管風琴的聲音,看看這裏的石雕神像,要麽就是來探望舊時的小夥伴,比如賈神父。


  賈神父雖然獻身於上帝,與一眾俗人劃開了界限,但努力勤奮的他,和勤勉辦公的官員、賣力經商的商人在本質上一樣,隻是把他的雄心供奉給了神明而已。今天他一看到何旭杜出現就打趣道:稀罕稀罕,你是一向懶散的,今天竟然出手摻和這最俗不過的糾紛了?

  何旭杜喝了一口小陳泡好的新茶,微笑道:你以為得了鎮長助理這差,就是本鎮南書房行走了?差事難做啊,那女人是鎮長劉禮茂的妹妹,所以我隻是不想讓劉鎮長接下來的工作太難做,否則他覺得為難,就會把差事交給我。


  賈神父哈哈大笑道,以你的才華,出國或者留在省部易如反掌,想不通你為什麽要回來混跡於龍泉鎮?難道是大隱隱於市!

  何旭杜道:沒有你說的那麽複雜,上流社會也好,下流社會也罷,我都不喜歡,隻想找地方混一碗飯罷了。賈神父感慨道,這話不像是你說的,想當初咱們那一群被老神父資助的孩子裏,你可是最被給予厚望的!嗯,我還記得老神父對你的評價,虛懷若穀,卻又十分驕傲!

  說完這句話,賈神父卻不由想到了自己,在神學院的時候,他是多麽意氣風發啊,覺得自己的前途不知道多麽光明遠大,誰料一轉眼,就成了推磨的驢子,轉多遠都轉不到別處,隻能在這個小鎮上虛度時光。


  兩個人擺了會龍門陣,又說了些閑話,直到鎮政府的門房老鄭到這裏找何旭杜,兩個人才告別。原來是鎮上某戶主婦養的小雞仔吃了隔壁鄰居家伴有老鼠藥的雜糧,兩家人因此免不了一場惡戰,需要鎮上的幹部前來評判,聽了老鄭的敘述,何旭杜朝賈神父苦笑一下,便獨自前去調解,一直弄到了天色昏暗才算消停,這才朝辦公室去。


  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今天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心神間不由有點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那身打扮,尤其是那閃亮的水滴型耳環,實在太昂貴,與記憶裏她一貫的形象截然不同。並且當時街上人太多,那個影子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仿佛一切都是他頭腦裏的幻覺。然她的舉止,聲調,習慣,包括臉上的皺紋,他又是早早就烙在腦海了,怎麽會記錯呢?


  記得有年夏天,因為村裏的孩子罵他有個做蕩婦的親媽,於是兩個人狠狠打了一架,雖然旗開得勝,村老姚錢樹非要他認錯。十二歲的小男子漢氣憤難忍,喊著要去跳河自殺,不巧那天河水不深,才沒過膝蓋,但他打定了主意泡在水裏不起來。勸他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連學校的先生都過來了,他橫豎就是死死抱住河中的石頭不肯上岸,連親媽勸都沒用。


  後來她來了,隻說了一句:“你起來啊,我拉你一把,讓我抱抱。”他馬上就站了起來,臉貼著她,覺得好溫暖。其他圍觀的人便說:“漂亮女人強驢都搞得定。”


  他聽了難為情,仰頭看看她,她隻是笑說:“性子不要這麽烈。”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怎麽也收不住,特別是想起生養自己的祿村,他便有種非常複雜的感覺,除了一句“洪洞縣內無好人”,竟然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匯來形容。一方麵固然鄉情難舍,另一方麵,他對祿村的風氣又十分痛恨,記得小時候村裏來了乞丐,村民不但不給吃的,還把乞丐殺死丟到枯井裏。他父親去的早,後來母親跟人跑了,尤其是祖父過世後,村裏人就開始明目張膽的對他冷嘲熱諷,還有人說要把他母親抓住後沉江。


  那句老話怎麽說的,“房中無君難留娘,山中無草難養羊”,他的母親已經離開祿村至少十六年了吧,有時候他會幻想她在某個地方地方過得很好,說不定還會回來找他,有時候他又難免惱恨,想著她也許孤苦伶仃,即便是回來跪在他麵前,他也不會再喊她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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