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舊事
可這話一出口,風吟就意識到了不對,駱安華說邀她來與夜隱見一麵,可沒說是夜隱邀的還是他自己邀的。
風吟當時沒在意,下意識地就以為是夜隱邀的,但現在看夜隱的表情,風吟就知道自己錯了,定是那駱安華自作主張把她誆來的。
又好像是做錯了什麽被抓住了似的,風吟滿麵難堪地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夜隱的眼睛了。
誰知,夜隱卻冷冷笑了,又從書案下將酒葫蘆取了出來,飲了一口才道:“他說你便信,大半夜也敢跟他出府,跑到這麽荒涼的地方,難不成是真覺得,我們魔界的都是好人嗎?”
風吟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嘲弄的意味,心裏有些堵,可又想到確實是自己沒仔細想才被人輕易蒙了,所以也不好反駁什麽,隻得壓下氣,更深地低下來頭。
半晌,她才緩過氣來說了句話,“我以為……是你想見我。”
夜隱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轉頭看向了她,眸光中的冷淡了一分,“我若想見你,自會親自過去,何必弄得這麽麻煩。”說著他又飲了口酒,補了句,“何況,該說的,你昨日都說清楚了,我何必再不識趣地去擾你。”
風吟站著,越發覺得難堪起來,臉也紅紅地燒了一大片,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去,絞著自己的衣角小聲地說道:“那……既然不是你要見我……那我……我就回去了。”
她剛轉了個身子,夜隱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回去,怎麽回去?你不會以為,駱安華還會在門外等著你吧?”
風吟閉上了眼,一瞬間隻想找條地縫趕緊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心道,真不該一時心軟,來這一趟啊!
轉頭看了看屋外漆黑一片的天色,風吟哀歎一聲愁到了心坎裏。看來,要想回去,隻能依靠眼前這個從來對自己就沒有過好臉色的魔君了。
可這,也太難了吧!
夜隱看著風吟呆立在原地的僵硬背影,又飲了口酒,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風吟聽到那聲冷哼,愣了一下。莫名覺得今夜的夜隱跟昨夜的夜隱不太像,倒是跟自己第一次在銀杏樹下見到的那個夜隱有些像,好像心情不好,怎麽說呢……就像是生了悶氣似的。
風吟不由地想,難不成是因為他生了氣,所以才會這麽陰陽怪氣的沒好臉色嗎?如果是的話,他生的又是誰的氣呢?風吟是猜不到的,想問一問吧,但一想到那夜銀杏樹下他發起脾氣的模樣,也便不敢輕易開口了。
可眼下風吟麵前就隻有這一個能帶自己飛回府的人了,所以自己就算再不樂意,也必須得想法子請他幫自己一回。但怎麽才能讓他答應幫自己呢,首先第一步,大概就是得讓他先消氣了。不生氣的他,應當是比較好說話的了。
既然直接問不行的話,那就隻能采用迂回戰術了。聞爍教過的,迂回戰術乃兵家常用之術,講究的是不與敵方正麵交鋒,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在推拉中仔細尋找敵方的問題,最終抓住要害,一舉殲滅。
風吟前前後後理了理思緒,又想了想聞爍教過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深吸了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才轉過了身來。
她又向著夜隱靠近了一步,朝著屋子左右打量了一圈,才看向他道:“這間屋子布置地如此雅致,必是費了不少心思的,想來,布置的也該是個慧心紈質的美人吧?”
聞爍教過,拍馬屁是一門好功夫,關鍵的時候使上一使,有大功效。駱安華既然說這裏是夜隱小時候住過的,那布置這裏的,有大半的可能就是他娘了,但即使不是他娘,也多半是親近的人,自己誇一誇,總是沒有錯的。
夜隱的年歲,比風吟多了幾個百年都不止。他見過的人,見識過的心思,要多少有多少,要多複雜有多複雜,所以風吟的這一點兒毫無鋪墊就直接出招的小伎倆,在他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哼一聲,將酒葫蘆隨手扔在了書案上,冷聲道:“駱安華竟然連我娘的事兒都敢告訴外人了,真不愧是鬼王啊!”
完了,被識破了!
風吟的心抖了抖,立即退了一步,擺著手顫顫巍巍地解釋道:“沒有……他沒有提過你娘的事兒,他隻說了,這是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見夜隱的臉色沒有再變壞,風吟才鬆下一口氣,又道:“是我自己猜的,布置這裏的,有可能是你娘。”
夜隱給了她個冷眼,轉過臉沒再看她。
“我說的也沒錯啊,這裏布置地確實很好看啊!”
風吟小聲嘟囔完那一句,接著便歎口氣低下了頭。心道,紙上談兵果然不行,自己的迂回戰術才剛開始便敗了。
就在風吟為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而絞盡腦汁的時候,夜隱卻又說話了,而且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朦朦朧朧的,就像是從久遠的過去中穿行而來一般。
“是,這裏布置地確實好看。我娘她,也的確是慧心紈質的美人。”他說著看向了風吟,又道,“我小時候,是很喜歡這裏的。”
風吟滿麵驚訝之色,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也沒想到他竟然也會露出如此……傷懷且脆弱的神色。
這種神色風吟見過的,在聞爍的臉上,在他憶起過世的爹與奶奶的時候。
他娘,應該也已經去了吧。
風吟看著他,心懷同情地微微歎了口氣。
夜隱站起來,抬頭看著這間屋子,又像是看著某個人,某段時光。
“她那麽好,做什麽都好,布置出這間屋子來又有什麽難的。”
風吟看著他踉蹌了一步,似是醉了,但自己卻毫無察覺。
“若是她肯好好留在魔界,要什麽沒有,卻偏偏野了心跑出來,求什麽姻緣。”
風吟想,大概,這段姻緣並沒有得到好的結果吧。
“扔了整個魔界,換來了這處院子,明明那麽不值,她卻一直說值得。”
風吟四處細細打量著這間屋子子,想象著那位女子當年的樣子,萬分欽佩起她決絕的勇氣來。
這時,夜隱突然轉了臉,將目光盯向了某處,臉色變地陰狠了起來,“她以為將同心結掛在銀杏樹上,她求來的姻緣就能像那棵銀杏樹一樣長久了,可結果呢,她是得到了姻緣,卻把自己也斷在了那段姻緣裏。”
“銀杏樹?”風吟一時驚地張大了嘴巴,“是鎮外的那棵大銀杏樹?”
“那你母親……她……她是雪女?”
夜隱仰起頭,閉上眼睛笑了。
“她自己毀在了姻緣裏,可你們卻求著想像她一樣得個好姻緣。”
風吟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在一瞬間明白了那夜他的憤怒,明白了此刻他的怨氣,也明白了他對這沙屋鎮無數向銀杏樹祈求姻緣的女子的怨氣。
風吟看著這間耗費了女主人心思的屋子,又看了看麵前的夜隱,覺得雪女至少是在這段姻緣裏是得到過歡欣的,哪怕那段時間可能並不長久。但至於以後發生了什麽,風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那樣的結局,大概是一個女子一聲最大的悲劇了吧。
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夜隱,覺得此刻說出什麽都是不好的,於是隻是默默站著,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
半晌後,夜隱似是自己緩過了情緒,他又踉蹌著走回了書案前,默默坐了下來。
將那壺花雕撿起,他又飲了一口,道:“若是她沒有來人界,沒有碰到他,不知道在魔界過得會有多好。”
風吟覺得他這話不對,向前走了一步,聲音十分小地說了句,“那樣的話,不就沒有你了嗎。”
夜隱看向她,先是眼神懵懵地沒有焦點,接著便自嘲般笑了起來,道:“那樣豈不是更好,你小叔少了一個死敵,能省不少心思。”
風吟皺起眉,覺得他醉了,語氣和神色明顯都與清醒時不同了。
他此時的神色沒有先前凶惡了,風吟放下了懸著的心,道:“我想,如果再來一次的話,她也還是會如此選擇的。”
別人都覺得這個話題是禁忌,所以從來沒有人敢在夜隱麵前談論。所以夜隱也從來沒有聽過別人的看法,所以此時風吟說出了這句話,夜隱便皺起了眉頭,但他隻是不明白,卻不是想要發怒。
風吟看向夜隱,問道:“她曾說過她後悔了嗎?”
夜隱在記憶力搜過了一輪,想到的全是她笑著說不後悔的模樣。於是他眉頭皺地更深,搖了搖頭。
“那便是了。”風吟舒出了口氣,緩緩說道,“她自己都不後悔,你又何必一直替她不甘呢?”
見夜隱不說話,風吟又道:“我想,她若是一直留在魔界不出來,雖說是能保住平安,但心裏卻是不快活的。依照她的個性,想必那種不快活比現在的狀況更能讓她難受,所以,即使再讓她選一次,她也還是會選擇來人界、選擇遇到那個人。”
夜隱看著風吟,似是在想著什麽,眼神中難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恍惚。
風吟看著他,又道:“至少,她有過選擇的權利。她自己選了最想要的,也得到了最想要的,這便已經比什麽都重要了。”
是嗎?夜隱突然覺得自己怕是醉了,不然為什麽會覺得這麽說竟然也有道理呢。
風吟歎了口氣,又道:“所以啊,後悔的、不甘的,其實就隻有你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