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雖然已經到了漠南境內,但藿祗部實在是遠。趙恒月一行風餐露宿,她的陪嫁物品實在是多,以至於走起來更慢,這也引來了漠南境內其他蠻夷部族的覬覦。一日在一處荒僻之地過夜,趙宮侍從剛剛燃起了火,就忽然被漠南人粗魯地踩滅了,漠南人還用鞭子毒打了趙宮侍從一頓。趙恒月義憤填膺找默克理論,而默克卻陰冷著臉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警惕架勢。
“你們這麽戰戰兢兢到底再怕什麽?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地盤兒?”趙恒月怒氣衝衝質問道。
“漠南地界兒劃分跟你們中原可不同!這裏很多部落是外族,是劃地盤而自治的。尤其是那些未經開化的蠻夷部落,他們可是不講理。眼下即將到了過冬時節,這樣的隊伍本就引人注目,更何況你還帶著這麽豐厚的嫁妝。你們生火,不等於告訴人家肥羊在哪兒嗎?”默克聲色俱厲地說。
趙恒月聞言瞬間沒有了再叫囂的底氣,這裏的很多事的確不是他們這些中原人能盡知的,她隻能忍下一時之氣,盡可能地好言安撫那些隨她而來的侍從。自從離開了趙國本土,大多數侍從都無法適應漠南惡劣的環境和飲食。天天幹肉、烈酒,連口綠菜、清水也沒有,再加上無休止的趕路,侍從個個麵黃如土、有些甚至上吐下瀉。趙恒月一路就是半個醫師,她用太妃教她的些許醫術幫助這些侍從。而在默克眼裏,那些侍從不過是些奴隸,哪有主人對奴隸這樣的?奴隸就應該被主人抽打,為主人幹活,因此他一而再再而三阻撓趙恒月,可是趙恒月哪裏會接受這樣的思想,一路上為這些瑣碎事,兩人沒少劍拔弩張。
連續又走了幾天,眼瞅著離藿祗部落的領地越來越近,默克和部下們卻好像更加警惕起來。偏偏這時天又開始下雨,很快小雨變為瓢潑大雨,默克不得不帶領大隊人馬到樹林裏找岩洞避雨,可說實話在這樣的地方實在沒什麽地方可躲。
這一天就連幹肉也沒得吃,對於漠南人,他們經常麵臨饑寒交迫的處境,所以習以為常,但對趙國人,饑餓和濕冷真是難熬。趙恒月也隻能用睡覺來克服痛苦的感受,那真是她此生最刻骨銘心的一夜。
半夜趙恒月被流進岩洞的雨水泡醒了,憑空一聲驚雷,緊接她所在的岩洞不遠處整個的山體開始塌方,所有的人尚未完全從夢中清醒,突然一聲淒厲如同厲鬼嘶吼的聲音劃破長空,便在一瞬間,所有漠南士兵全都兩股戰戰,下意識慌不擇路、四散奔逃。
“發生了什麽事?”趙恒月剛吼了一句,就看見閃電破空的瞬間,四麵山上衝下來好多幾乎全身赤裸的野人,那些野人身上刺滿怪異圖文,腰間懸著一塊布遮掩住下身,有些還騎在馬上但完全沒有馬鞍。他們正揮舞著長矛和奇形怪狀的武器如洪水猛獸般朝這邊撲來。
“默克!默克!”趙恒月歇斯底裏地喊叫,趙國的隨從全都亂成了一鍋粥,大家你推我搡,在大雨和黑暗裏奪路而逃。
“轟隆”又是一聲驚悚響雷,大雨傾盆已經遮擋了前方的視線。趙恒月騎在馬上也跟著人群沒方向地跑。又一道閃電如利刃切割牛皮般極迅捷從天幕橫切而過,趙恒月再次看見那群麵目猙獰的人,他們已經迅捷衝進迎親隊伍,比趙恒月在戰場上見到的叛軍還要凶殘百倍、千倍。那些野人一路橫切、豎砍,完全沒有要留下活口的意思。他們所過之處殘肢斷臂亂飛,漠南人、趙國人都被這群殘忍的怪物當成了圍獵的對象。
“默克!默克你在哪裏?”趙恒月一路左躲右閃,這個時候害怕真是一點用也沒有。她很就被幾個野人圍住,捕獵用的長矛擦著她的頭皮刺過,緊接著又有一把彎刀橫切過來。趙恒月下意識仰麵躺倒,在馬身上躲過這一劈砍,然後那馬也像是受了傷,沒命地向前猛衝,等趙恒月再直起身看時,她僥幸脫離了野人的包圍圈。這個時候,她看見默克正在舉刀與幾個野人互砍。
“小心身後!”趙恒月驚叫一聲。默克聞言彎刀朝後猛然一掄,一個野人瞬間被他砍翻在地。默克一路砍瓜切菜般殺到趙恒月眼前,“過來!”默克拉住她猛地一拽,趙恒月就像口袋一樣搭在了默克的馬背上。默克一邊繼續砍殺一邊策馬狂奔,在這樣的亂局之中,默克憑一己之力左擋右突,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就在趙恒月以為他們已經脫險的時候,她跟默克逃走的道路突然又遭遇了山體滑坡,他們被連人帶馬裹挾進沙石泥土裏,好在除了那匹馬,他們兩個並沒有被活埋。默克為了護住趙恒月受了極重的傷,他忍著疼痛跟趙恒月跑了一夜,黎明時分,默克實在撐不住,他猛然向前一栽,昏死過去。
趙恒月正沒命地跑著,突聽身後“嗵”一聲響,回身一看默克那山一樣的身軀轟然倒下,她急忙去看,但默克已經人事不醒了。趙恒月這才發現默克全身都是傷,尤其那兩隻胳膊傷的最重,血肉模糊、傷深見骨。
“默克!默克!你醒醒啊,默克!”趙恒月使出渾身力氣來搖他,但默克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趙恒月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又伸手搭在他的頸動脈上,還好默克並沒有死,隻是傷的太重暈過去了。
趙恒月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把這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挪動一下,然而試了一次又一次均以失敗告終。這個時候趙恒月完全可以丟下默克一走了之,她留在這裏被那些蠻人追上的可能性極大。
“默克!默克!你醒醒啊,默克!”趙恒月繼續嚐試叫醒默克,然而默克還是昏迷不醒。
看著越來越亮的天色,趙恒月始終沒有離開,她把心一橫,抽出默克的彎刀,她下定決心守在這裏,若是真的被野人追上,大不了和默克一起死。趙恒月在這荒郊野嶺小心翼翼開始包紮默克身上的傷口,等到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的時候,那些蠻人並沒有追來這裏。密密匝匝的矮樹林遮擋了她的視線,她並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她走了一小段距離,發現光禿禿的山頂一側有一個水窪,昨夜下雨,水窪裏蓄滿一池雨水。趙恒月趕緊把默克隨身帶著的酒袋解下來,發現裏麵居然還剩半袋子酒。趙恒月這時把那些酒小心倒出來,灑在了默克傷口上,默克疼的忽然哀嚎一聲醒轉了。
“默克!默克!”趙恒月難掩心中喜悅抱了一下默克。默克微微翻轉了身,此時他非常虛弱,傷口感染後他高燒不退。
“默克你一定要挺住,我學過中原的醫術,你等我去找些草藥來!”趙恒月說完帶著他的彎刀和酒袋風一樣朝山坳跑去。
過了大概一兩個時辰的功夫,趙恒月才又回到默克身邊,她帶回大堆植物,那些植物形形色色,默克看她一眼有些生氣道:“你弄這些做什麽?”
“這些草藥可以救你!”趙恒月說完將從山窪裏灌回的雨水喂給默克喝了兩口,接著她又找了兩塊石頭,就在默克身邊開始砸那些帶回的草藥,趙恒月一邊砸一邊將那些新鮮草藥連汁敷在默克傷口上,等默克全身上下所有的傷口都被敷好了,趙恒月又獨自去深山中找野果來吃。這些野外求生的技能還是先前那個叫葛鴻的孩子教給她的。
等強給默克灌完一袋水和一大捧野果,天又快黑了。趙恒月見默克依舊沒能好轉心情格外難受,但她並沒有放棄,而是趁著天黑之前又找了大量草藥,繼續給默克砸藥敷藥,一遍又一遍。
“你們中原有一句話叫生死由命……”默克看著趙恒月如此辛苦,虛弱說了一句。
“不許說喪氣話!”趙恒月打斷他,“我偏不信!”
趙恒月來來回回為默克換了不知多少次的藥,夜裏荒郊野嶺很冷,此時馬上到入冬,趙恒月卻跑的大汗淋淋。
“默克,我感覺你已經好些了!你真的好些了!”
“默克,你冷不冷?”
“默克,你千萬別睡,我害怕!”
……
趙恒月盡可能地跟默克說話,讓他能挺住。為了防止野獸,趙恒月又在三丈開外用衣襟撕成的碎步連了一個圓圈,用一圈樹枝支了起來,然後在中間掛了一個鈴鐺。隻要稍微大型一點的動物進了這個圈子,布條就會被觸動,鈴鐺也會響,隻要鈴鐺稍有響動,趙恒月就會立刻抄起默克的彎刀做防禦。
“好冷!咳咳咳!”在這樣的地方過夜,即便默克也受不了,趙恒月到了後麵也是全身篩糠一般的抖。此時此刻,真沒辦法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一切以保命為主。趙恒月過去將默克抱住,這樣至少相互取暖稍微暖和一些。
趙恒月一眼未眨苦熬到黎明時分,默克的意識終於漸漸清醒了,燒也慢慢退了下去。他側頭看見躺在自己身邊死死護著自己的趙恒月,心中不禁感激。若不是趙恒月留下來照顧他,他很可能已經被餓死、凍死了。
“喂!我已經醒了,你鬆開我些!”默克被趙恒月纖細的手肘硌得難受。
“我也想啊!可是我的手已經沒有知覺了!你……好重!我的手怕是被你壓斷了!”趙恒月是用腳蹬,才最終把自己手抽出來。
天亮,默克在趙恒月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走路,他們換了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歇腳,趙恒月又依照昨天的辦法為他敷藥、換藥。幾日之後,默克的傷口終於有了愈合的趨勢,在此期間,趙恒月還在樹林裏意外斬獲了一條大蛇,默克鑽木取火,兩人的晚餐終於開了葷。接下來,在默克的引領下,他們不但避開了野獸出沒的危險地帶還到了一個可以住下的村子。後來趙恒月才知道那晚襲擊他們的野人是庹通人,他們是漠南境內的少數名族,劫掠成性、非常殘忍,漠南人提起他們都會談虎色變。
月餘後,他們又開始啟程了。走著走著,趙恒月發現默克已經帶著她漸漸遠離了漠南地界。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趙恒月試探性地問道。
“送你回中原!”默克隨口說了句。
“嗯?”趙恒月還當自己聽錯了。
“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改主意了!”默克笑一聲。
“我……我不想回中原!我也不能回中原!”
“為什麽?”默克皺起眉頭。
“我是和親公主,我回去了,你怎麽辦?圖例王會殺了你的!”趙恒月道。
“你是擔心我?”默克停下腳步認真看著她的眸子。
“嗯!”趙恒月點點頭,隨即又道:“我哥哥也說,作為公主我要有所擔當,我不能逃跑!”
“這裏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像你這樣的中原女人能在這裏活多久?我叔叔有無數妻妾,少你一個不算什麽。何況你沒有部族的支持,用不了幾個月,你就會被那些有部族支持的女人殺死!”默克說的很誠懇。
“那我也不能因為怕死而連累趙國、連累你吧!”趙恒月脫口而出。
“那你當我的女人,我會想法子護你周全的!”默克道。
“這怎麽行?”趙恒月斷然否決,“我現在把我的人頭送給你,你就說我被庹通人殺死了,這樣圖例王和我母國就都不會為難你!”趙恒月說完抽出默克的彎刀真的準備自刎。默克下意識一拳擊在趙恒月肩膀上然後順勢將彎刀奪了下來。
“你這個女人,性子怎麽這麽烈!”默克說著收起彎刀插回到刀鞘裏,然後伸手扶起摔倒在地的趙恒月。“你放心吧,我是漠南的貴族,還是塔西的第一勇士,沒有人敢對我怎樣的!”默克拍拍她的肩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與他不相幹的人,因擔心他安危而甘願獻上自己人頭的。這樣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子,他怎能忍心將他推入火坑?
“我很喜歡你!可惜你不屬於我,不屬於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默克感歎一句,領著趙恒月繼續跋山涉水。在一處塞外邊城,默克終於停下了腳步。“這就是漠南、胡族還有中原的交界地,你往那邊走大概十幾天就到周國,那邊走三四天就到胡族,而穿過胡族地界再走個把月就到蕭國……或者你想回趙國就先到周國然後從周國往西走到中山再往西走就能看見趙國。”
趙恒月順著默克手指的方向逐一看過去,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與趙國距離最為遙遠的蕭國方向。“我是不會回趙國的!我會從那兒橫穿胡族去蕭國!”趙恒月倔強道。
“你的膽子真是夠大!胡族的情形並不比漠南好多少。”默克似乎已經不再驚奇趙恒月任何出乎意料的決定。“拿上這個!這彎刀沾染過無數人的鮮血,這上麵還有我們塔西勇士獨特的印記,胡族人會忌憚持刀之人的身份,它會保護你的安全的。”默克說著就把自己的隨身彎刀塞到了趙恒月手上。
“我現在沒有什麽東西能送給你,但隻要我還活著就永遠不會忘記你!”趙恒月說完便於默克就此別過。她毅然踏上自己選擇的道路,雖然前途未卜,雖然路途遙遠,然而她感到自己終於自由了,於是她為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鳴皋。取自《詩經·小雅·鶴鳴》裏的: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