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進退維穀
生命中,總會有一個人成為自己的劫數。以至於,在多年後,驀然回首,依舊還會覺得彼此的相遇、相知、相離,都是冥冥注定的天意。沒有早一秒,也沒有遲一秒。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佛說:前世劫數,今生眷戀。不知要輾轉幾世輪回,走過多少山水,才能在紅塵滾滾中與君再重逢。
緣起緣滅,不會因為今生的各種努力而改變因果。無論他留下還是離開,都是生命中一場無法逃脫的劫數。你若帶著傷痛仍默默等候歸來,隻是因為他嗜血的刀鋒還未來得及你重傷。對於再怎樣都會輸掉的棋局,最好的選擇就是及早抽身離開,不悲不喜,不癡不怨,不爭不搶,因為終歸要相信,在塵世間上也會有那麽一個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成為他的劫數。驀然回首,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
時光回溯,盛夏的陽光定格到夏侯素菲當日在閨房被挾持的午後三刻時間。事實上,當時的場景並非完全如同她於山莊門庭外在太陽偏西的酉時所言,因為,說話的現場除了夏侯寧波、紫鵑之外,不僅有山莊的侍衛長羅葉及隨從,而且還有隔牆有耳的悠悠眾口。在芸芸眾生之中,沒有誰會傻到把好壞刻在臉上。“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的顧慮在於不知道誰是下一個“七人眾”。畢竟,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迷。
在哥哥新婚燕爾大喜現場,夏侯素菲也是發自肺腑的高興,早早地便安排妥當了各個婚禮環節,忙碌著在廳堂招呼著各路賓客和群豪。由於堂前屋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非凡,丫鬟婢女們一時忙不過來,她便在迎賓之餘,主動上前幫忙,散發糖包、炸饊子、酥兒印、芙蓉餅等甜食和飲品,不料幾個毛躁的孩童在屋內嬉戲玩耍,來回奔跑著做迷藏正起勁,卻不慎碰倒桌椅,將桑葚汁液傾倒到了夏侯素菲的裙懷裏染了色,弄髒了喜慶的衣服。紫鵑見狀後,覺得不妥,在金石良緣的大喜之日,主人家的喜服被損,原本就有悖於福緣鴛鴦的吉祥氛圍,加之前廳本來就是典雅莊重、端方肅穆的地方,乃會見賓朋、長幼教諭、喜慶活動的場所,講究嚴格有序,中規中矩,卻任一群孩童上躥下跳,不由得有些生氣,正準備上前出言訓責犯事兒的孩童,卻被夏侯素菲使了一個眼色,及時勸住攔下。
隻見,夏侯素菲的唇角彎起,如同一彎新月,俯身撫摸地幾個追逐嬉戲的孩童的額頭,笑臉盈盈地道:“寶寶們,前廳家具種類繁多,條案、方桌、藤椅每一件物品的形體塊頭都比你們個頭大,宜當千萬小心避免磕著碰著,把自個人弄著哇哇大哭起來,讓爹娘擔憂心疼。”說著,她側身順手從桌上的果盤裏取了幾塊軟糯甘飴的桂花糕,遞到了孩童的手上,柔聲建議道:“不如寶寶們到院落中的園囿玩耍,那裏不僅擺放有果脯蜜餞、香酥糕點等好吃的,還有許多花蝴蝶可以追逐。”聽聞後,孩童們接過桂花糕,道了一聲:“謝謝姐姐”,便牽頭而行,歡天喜悅地奔向院落中的園囿。
夏侯素菲緩步上前,透過前廳紫檀木雕花玉蘭刺繡屏風的一角,凝視著園囿的一角百花園,園囿名叫“圃舍·源溪”,原本沿山邊一條泉溪而建,分為柳翠林、百花園、聽泉亭、賞月閣等4個區域,園裏姹紫嫣紅,聽溪水如練,淙淙有聲,蜿蜒流淌,傳來幽深澹遠的旋律,猶如空穀絕音。她不禁憶起唐代司空圖《詩品·洗煉》所雲: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淄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氣,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潺潺流水是深潭裏流瀉的一汪春水,是古鏡中照出的眉宇精神,外形素雅而內心高潔,乘著皎皎月,追尋古樸純真,似滿天星辰使人神往,似飄逸高士載歌而行。清澈的溪水是今生的寫照;晶瑩的明月是前世的影形。”她興致盎然,吟誦了幾句。抬頭望去,盛夏的陽光充盈明媚,不依不饒地將嫣紅柳綠追趕,花香撲麵而來,縈繞在鼻翼,沒有霧氣氤氳,氣息格外放縱馳騁。相對於賞花,幼童們更熱衷於撲蝶,急走追蝶隨伴走,飛入花叢無處尋。對此,她嫣然一笑,嬌俏容顏宛如夏日一朵含露待放的粉色薔薇,映入往來賓客的眼簾中,風姿秀然,勝了春潮。
回眸,隻見紫鵑含了一絲焦慮,嘟囔道:“小姐,今天是少莊主的大喜之日,凡事還是要講究吉利圖個好兆頭,您的喜服弄髒了,帶汙垢的東西不吉利,快回屋換了吧!這怪這幫調皮的熊孩子。”
夏侯素菲對此倒不以為意,梨渦淺笑道:“你看園囿裏都是蝴蝶雙飛,芙蓉並蒂,鴛鴦戲水,皆為琴瑟合鳴、笙磬同諧的好兆頭。哥哥乃世澤貽芳,嫂子乃繡閣名姝,允稱璧合珠聯之妙,克臻琴諧瑟調之歡。今日良緣夙締成佳耦,增來鴻案之光,結此鳳儀之好,定然雲蒸霞蔚興隆氣,富貴榮華世吉祥。”說著,見紫鵑不放心,她便起身福了福,口氣溫婉如同春風道:“知道了,我的紫鵑大管家,素菲這就回到閨房換一套得體的衣裳去,您莫要再愁上眉頭了,擔心到時候一不小心就嫁不出去了。”言語間,帶著幾分戲虐的味道,卻更多的是平易近人的謙和,溫言細語的眉眼,妙目微闔,極為和藹,如同盤曲挺秀的合抱之木,依舊無法掩飾夏日的光影斑駁。
紫鵑見小姐竟然給自己福身施禮,亂了章法,臉色頓時閃過一絲惶恐,急忙四下裏環視周遭一眼,看有沒有被現場賓客和豪傑瞥見,觀察眾人絕大多數是按照彼此親疏關係、相互熟悉程度而選擇相鄰入座,自個兒忙著交頭接耳,噓寒問暖,談笑風生,暫時無暇理會其餘的事情,加上自己和小姐所處的地方在當正廳的偏角,應該沒有旁人注意到剛才小姐對自己施禮的瞬間,故而長籲了一口氣,才稍稍安心些,麵有戚戚之色,帶著嘶啞著聲音,低聲道:“小姐,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萬一讓其他人知道了,傳到了少莊主的耳朵裏,紫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夏侯素菲心頭一凜,含了一縷盈盈笑意,拉著紫鵑的手,安撫道:“你我雖是主仆身份,但是情同姐妹,不用這麽拘束,哥哥也不至於是如此小氣之人。”說著,她準備起身回閨房換衣裳,在臨行前,囑咐道:“今日大喜之日,山莊來往賓客和群豪雲集,迎來送往,事務繁雜,你多擔當著點,招呼好其他姐妹們把照顧客人周到。”
紫鵑順從地點了點頭,利索答了句“是”,夏侯素菲便跨出步伐,朝著後院自己的閨房走去。
兩名在後院端著茶水走動的婢女見小姐過來,立馬小步上前,一人手腳利索地及時把閨房的門輕輕“砰”的推開,一人半曲腰身立馬將裏頭的簾子掀起,低眉頷首,迎著夏侯素菲走進去。夏侯素菲執了執纖纖玉手,示意她們各自忙去,喃喃道:“今日山莊來了不少賓客,人手忙活兒不夠,你們都到前廳去幫忙去吧,後院不用留人伺候。”婢女應了一聲,屈身告退。
夏侯素菲進屋重新挑選衣裳,料想哥哥燕爾新婚,自己不能穿戴太素,以免失了喜慶,也不能著裝過豔,以免搶了新娘子的風頭,便在衣櫃中相中了一襲粉色挑絲的杏花紗裙,頭上斜簪一朵寓意忠貞不渝愛情的玉蘭花,外形極像蓮花,花瓣展向四方,舒展飽滿,白光耀眼,絢爛不俗,配搭了婚禮鸞鳳和鳴、喜成連理的濃厚氛圍。難怪先秦士大夫屈原《楚辭》流傳了“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的佳句,她秀發輕挽,薄施粉黛,衣袂飄飄,整個身姿顯得溫婉典雅又落落大方。
正當她換好衣裳準備跨越門檻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她隱約感受到了一襲淩冽的劍氣,如同嚴冬寒流傾瀉,自房梁順流而下,氣場強大。她的盈盈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躊躇之色,雙腿不由得停滯住了前進的步伐,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作為一個目標被持劍人的視野所鎖定,即使再如何邁步,也無法走出閨房的小小天地。她料想:與之被動坐以待斃,不如主動以聲勢振人,便佯裝毫無畏懼地朗聲道:“何人在此?還不速速現身”。
其實,這股所謂氣場強大的劍氣,對於尋常劍客來說,也就如同雲淡風輕的飄逸而不被人有絲毫察覺,即使對於像蕭正羽一樣的頂級一流劍客來說,也不過於氣若遊絲、聲若蚊蠅的微末感知。但是,夏侯素菲卻能對劍氣外露洞察秋毫,其見微知著的敏銳性讓人喉頭驟然一涼。也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麽會一眼就看破了北鬥七星絕殺陣的另類“花信子”擺陣,及時提醒蕭正羽轉變破陣的思路。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話音剛落,果不其然,一人蒙麵持劍飛身而下,劍鋒並未出鞘,卻如同在歇斯底裏的咆哮,凸顯鋒芒畢露,懾人心魄,讓人覺得所向霹靂。隻見劍身仿秦劍,劍長三尺,秀有花紋,劍上綴有七采珠,以九華玉為飾,乃天下聞名遐邇的名劍:赤霄劍。
由於蒙麵,夏侯素菲看不清來人的容貌,隻能看得見蒙麵人露在外麵的眼睛,那是一雙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正目不轉睛地冷眼凝視著夏侯素菲,喉頭驟然發緊。
夏侯素菲明白遇上賊人了,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從容應對,但是終究是一個弱女子,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眼底驟然閃過一絲晶瑩,睫毛微微發顫,卻很快掩飾了下去。
此時,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並伴有清脆的聲音傳來:”小姐,小姐,您換好衣裳了嗎?還在不在裏頭?嬤嬤催了,要準備上頭儀式了。”說話的丫鬟正是紫鵑,她約莫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因為被嬤嬤催促要讓小姐提前準備男方家的上頭儀式,便臨時放下手裏的事兒,疾步趕到後院閨房提醒夏侯素菲。上頭儀式是象征肩負起開枝散葉使命的儀式,為婚禮梳發整理,要於婚禮開場之前進行,由一位好命佬及好命婆主持,並由家人至親出席參加。
敲門聲猝不及防,顯然驚動了黑衣人,目光犀利,朝夏侯素菲剮了一眼,神色如同數九寒冬裏房簷屋後瓦片下懸掛著冰淩,凝固成一把尖銳的刀子,能夠穿刺人的心肺。夏侯素菲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做出疾呼救命那樣的傻事。她隻能拿絹子按了按眼角,聲色如常地答應了一聲,平靜似水地道:“等會兒,我還要畫一個眉就出來,不要催促。”
聽聞後,紫鵑欲嬌羞抿嘴兒道:“少莊主的大喜之日,小姐作為唯一至親,自然要打扮著更加得體莊重,就讓奴婢來伺候您梳妝吧。”說著,她滿心歡喜,便準備推門而進。
夏侯素菲立馬反應過來,壓低了聲音,沒好氣地冷然道:“難道我連簡單畫一個眉都不會嗎?還需要勞煩你來操心,這會兒前廳客多事雜,你先去忙碌著,不要在這裏候著偷懶。”
紫鵑被這冷不丁的斥責微微一怔,原本燦爛的笑容倏然隱晦了下去,猶如被疾風橫掃而過的殘花,黯然神傷,雖然心中滿腹委屈,但是料想可能是因為這幾天奔波勞累山莊大喜的事,導致小姐有些心煩意燥,隻得垂下了臉,福了一福,轉身離開了後院。
夏侯素菲回首,定了定神,語氣淡然地道:“接下來,還需要我做些什麽?”
黑衣人一個疾步向前,用劍鞘指的她的胸膛,沉聲道:“你說呢?”說著,又將劍鞘緩慢向上離開,直道抬起她的下巴,長目微睞,略有深意地道:“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夏侯素菲頓時覺得不悅,對此有幾分心下不免厭惡,揮了揮絹子,一把將劍鞘推開,嗔怒道:“你若是有什麽非分之想,現在就一劍殺了我吧。”說著,不由地退後兩步,不慎觸碰到了身後一對高架仙鶴燭台,束發的玉蘭花發簪移動了方位,幾縷青絲滑落了下來,淩亂地垂落耳邊。
黑衣人見狀,嘴角勾起了一絲輕薄的微笑,一步步緩緩走來,夏侯素菲驚恐不已,臉上泛起潮紅,杏眼含怒,朗聲道:“放肆,這是夏侯山莊,我要大聲叫人了!”
言語間,鏗鏘激烈,卻引來了黑衣人帶著嘲諷之意的清淺一笑:“夏侯家的大小姐真是好記性,莫非忘了這會兒前廳賓朋高座,山莊人少事多,正在大堂忙碌招呼,後院可謂人跡寥寥,距離前廳卻有數百餘米之遙,你若要叫要嚷,盡情可以試試,看看一盞茶的時間之內,究竟有沒有人呼應?”
夏侯素菲對此惱怒不己,眼圈微紅,卻是無奈,手心逐漸發冷,自身感覺到貼身的紗衣已經被汗水濡濕的粘膩。
夏天,屬於陽光灑滿的時節,生機盎然的欲望呼之欲出。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在閨房外,桐蔭委地,柳蔭深處,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隻傳來蟬鳴抑揚頓挫般大合唱陣勢的喧囂,挾裹著不安分飛翔的欲望。
疑遲片刻後,她目光如炬,沉靜地道:“即使此時前廳閑來無事,後院人來人往,我也不會大吼大叫,因為不能讓他們進來白白送死。”說著,她果斷地拔下頭上的發簪自持,烏黑發絲頓時如同瀑布直垂,發簪卻被死死地頂在自己的脖頸之上,直視著黑衣人如同鷹一般深邃的眼睛,隨時準備著割頸自刎。
對此,黑衣人卻是不以為然,不過暫且停滯住了向前邁的步伐,噙了一縷疑惑在嘴角,輕籲一口氣,問道:“喔,聽聞夏侯山莊憑借萬貫家財,以重金招攬天下能人英才作為門客,因此侍衛個個身手矯捷,可是,如今我還未出手,你卻先替他們認了輸,想不到夏侯家的大小姐對自家防衛是如此不自信!”
“南朝陶弘景《古今刀劍錄》有雲:漢高祖劉邦斬白蛇,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都是倚仗赤霄劍。可惜,你的劍尚未出鞘,就劍氣凜冽,鋒芒畢露,並不是因為它是一把刃上常若霜雪的赤霄劍,而是因為持劍的人,功力達到了爐火純青,萬夫莫敵的境界。”夏侯素菲的唇角輕揚,眉間之間閃過一絲亮光,徐徐道:“即使你手中持著是一塊廢銅爛鐵,或者是一把朽戈鈍甲,都會運勢有如神助,成為器宇不凡的神器—你說,若是交鋒,他們又豈能不會白白送死?縱使夏侯山莊養有一眾高手!”
“嗬嗬,很好。有人這麽誇獎我的身手,將它淩駕於居功至偉、彪炳千秋的漢高祖劉邦之上,我很難不會感到高興,更何況還是一個宛轉蛾眉、秀色可餐的美女。”黑衣人眼底驟然和顏悅色,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但很快沉沒了下去,又疾步向前,距離夏侯素菲僅有一尺有餘,伴隨一股清新的香氣迎麵撲來,拂拂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