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子嗣(二)
待到迷夢舒醒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地躺到了第二天,窗外已經迎來了今年秋冬裏的第一場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如約而至,讓漫天的皚皚白雪跳起舞來,宛如天女散花,朵朵無聲地落在地下。
趙璿躺在暖閣的床榻內,身體鬆軟了下來,卻隱隱帶著鋼刀般痛楚,費勁睜開了雙眸,熟悉的紅羅帳多子多福的石榴紋首先映入眼簾,隻是多了汪梓堯等幾位禦醫忙碌的身影,蕭正羽扶起著她的背脊慢慢灌下苦澀而溫熱的液體,一股濃重的草藥味道將她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帶出,神誌清醒了許多。
隻見蕭正羽麵部的肌肉微微一搐,露出一枚帶著幾分悲憫神色的笑意,喃喃道:“你醒了!”蕭守文停止了在門外踱來踱去的焦急步伐,也在續弦夫人的攙扶下湊到了床前,悵然歎了口氣。
環顧四周,每個人的眼色裏都流轉著哀傷又惋惜的神情,趙璿驟然間明白了什麽,她驚悸地轉眸,直挺挺地坐起,頭發淩亂狼狽地披在身後,心中忐忑卻最終還是伸出了手,撫摸著原本也並不顯懷的平坦小腹上,畢竟懷孕才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往昔如視珍寶充滿憧憬的觸摸,如今卻感受不到一絲絲生命脈動的跡象。
“正羽,我的孩子呢?我們的孩子怎麽了?”趙璿懷著一絲僥幸,顫巍巍地疑問道。
蕭正羽眼眸中盡是無邊的悲涼和痛惜,纏綿著難以言喻的苦楚,隻能摟一摟她的肩,聲音有些哽咽,細語安撫道:“隻要你沒事就好了,孩子的事,來日方長,禦醫已經盡力了。”
趙璿頓時情緒崩潰,涕泗滂沱,淚痕斑駁,狠狠抓著禦醫汪梓堯頸前的衣襟,難以置信道:“怎麽可能?本宮向來都是小心翼翼地服用著太醫院開的藥方子,汪禦醫你也一直為把本宮脈說胎氣平穩,怎麽會忽然腹痛而小產了?”
禦醫汪梓堯的額頭已經如同黃豆般的冷冷顆顆滲出,他連忙伏地跪下如雞啄米般連連磕頭,怯怯地解釋道:“孕期前三個月胎像不穩,情緒波動或者亢奮,都容易使子宮受到震動,導致胎盤脫落,造成流產。長公主懷著是頭胎,原本經驗不足,腎氣虛弱,情緒難免煩躁,理應更加留神。微臣卻聽宮女和內侍說,長公主於昨日接二連三發了怒火,又不巧腹部碰到了案幾的拐角,想必是因此動了胎氣,導致大出血流產。”
話音剛落,趙璿憤怒地隨手將靠在背後的軟枕抓起,用力一揚,狠狠地砸向床邊的禦醫,喝道:“都是些酒囊飯袋之輩,滾!”汪梓堯等人戰戰栗栗,嚇了一跳,紛紛畢恭畢敬地慌忙退下了。
腹中的骨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去匆匆了,留下了歲月裏無限的歎息和遺憾,還有一筐滿心歡喜為繈褓中嬰兒準備的撥花虎頭鞋、虎頭帽等刺繡物,可惜小小的幼兒終究沒有機會來到這世間走一遭穿戴上,便如同雪花還未燦爛盛開就已經融化消逝了。
或許因為沒有了更多情感上的寄托,也或許因為快入冬了燥氣當令,露氣愈發寒冷,蕭守文的身體開始一日不如一日了,日常裏說不到幾句話,便捎帶一連串咳嗽不止,需要連連喘息,時不時被嗆的滿麵通紅,用絹帕一擦拭,又是一抹鮮紅的血色。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趙璿的性情也愈發的陰晴不定,成日裏悲不自勝,夜晚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淚水滾滾落下,暖閣裏菱花銅鏡、青花鬥彩花瓶、象耳爐等能摔能砸的器物都統統地發泄了一遍,她仿佛是借機把二十多年以來由於生活變數所承受的委屈和壓抑都一並爆發了出來,滿心滿肺似烈火灼燒,換來哀毀骨立的哭泣。自從十二歲為父親武功郡王趙德昭守靈之後,她已經有十年沒有流過淚了,原來淚水在一瞬間滑過臉頰的溫度,在深秋初冬的季節裏還是這般溫熱。
失去子嗣的痛苦,也讓蕭正羽鬱鬱寡歡,他拾起給孩子準備的虎頭鞋放在手中凝視著,眸中微微發亮,虎頭鞋做工頗為複雜,采用了刺繡、撥花、打籽等多種針法,鞋麵顏色以紅黃相間,輪廓清晰,絨絨兔毛將鞋口、虎耳、虎眼等鑲邊,鞋底插空納上九個菱形破花,意為“九子十成”,若是孩子躍躍欲試,穿上虎頭鞋唇蹣跚學步,兔毛便隨風飄動,虎頭也有了動感,一定讓孩子顯得更加憨態可掬,我見猶憐。
蕭正羽的容顏是那樣的俊美飄逸,皎如玉樹臨風,那個穿著虎頭鞋的孩子將來也一定儀表不凡。在斑駁陸離的月光中,他仿佛看見了那一個側顏與他神識,如同粉團兒一般柔嫩的嬰兒,在哇哇啼哭,續而又清澈歡笑起來,仿佛是皚皚白雪中醉人的一剪含苞紅梅,那樣淩霜傲雪引人注目,羞澀的骨朵,示人以憧憬。
可惜,這一剪紅梅還未吐露花心,就已經早早謝去,留下了一縷隱隱的幽香,讓人每回夢中都惆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