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穀雨
時光追溯到二十年前,八賢王趙德芳正值鼎盛年華,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又睿智聰慧,資質甚高,深得宋真祖趙恒寵愛。後來,因為針貶時弊朝廷“募兵製”導致“強幹弱枝”的弊端,力諫改變“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尷尬局麵而遭到宗室的排斥,又因放蕩不羈的性情,不肯服軟屈從於俗見,便被宋真宗趙恒一氣之下暫時貶為上輕車都尉駐守雁門山屯兵邊境。
在被貶的幾年裏,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雁門山,麵對一望無際的大漠中天地間盡是金色的黃沙,如同炙熱的浪濤雲湧翻湧。,他開始第一次學會反思進退有度地把握自己尚且不能掌控的政局;開始第一次真正享受大自然給予的賞心悅目和心曠神怡;也開始第一次追逐同齡人的愛情。
顯然,身邊從來是左右逢源、美女繞膝的他,有些厭倦權術之爭的爾虞我詐,也有些厭倦了深宮中夾含太多內涵的男女肌膚之親。他驚喜於她通書史、諳音律、知後漢的才情,喜歡於她眉目如畫、梨渦淺笑、眸如秋水的靜穆,偏好於她親手做的栗子糕、蓮葉羹、鮮花餅的美味……他們一起攀登領略“九塞尊崇第一關”的雄偉,一起側耳傾聽“半卷紅旗臨易水”慷慨,一起撫昔感懷“雁門山邊骨成灰”的悲壯。
愛情來臨時,乃吾見眾生皆草木,唯有見爾是青山。在異地想念時,原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在尋常想念時,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在入夜想念時,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沒有雜念的愛情如同戈壁上沒有雜質的廣闊藍天,一目荒曠的沉寂,蘊含著一目純粹的動容,粗莽靜穆的線條,壯美沉鬱的色彩,構成雄渾浩瀚而富有野性的大寫意,奪人心魂,讓人陶醉。
直到有一天,他吻了一吻她的手指,打算向她坦誠自己帝王家的身世,因為他想給予愛人驚喜:他終於下定決定,要迎娶她做王妃。
直到有一天,她伏在他肩頭,也打算向他坦誠自己是契丹商賈之女,因為她想給予愛人驚喜:她有了愛的結晶,他要做父親了。
“我們分手吧,我是個感情不專一的男人,不會給予你幸福!”在穀雪事先一步說出了自己是遼人,隨父親南下經商做買賣,因為熱衷漢學,所以精通經學子集,並給自己取了一個漢名,所到之處愛好尋訪山川名勝之際,八賢王趙德芳目光緩緩一沉,襒開她遞過的食之香醇的蓧麵栲栳栳,異常冷漠地說道。
“這不是理由,當愛情不在的時候,即使分手也不應該隨意搪塞一個理由,選擇欺騙!”穀雪嘶聲道,她的耳根一紅,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了憂鬱,急迫想弄清楚自己到底錯在了什麽地方,眸中含有亮光,便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掩飾悲愴的心情,黯然神殤地質問道:“我們契丹人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欲說還休。我不相信我們從前的美好都是假的,也不相信我愛上的男人會是一個薄情寡性、喜樂無常的人!”
“如果一定要問為什麽,道理很簡單,我相信你會懂。”他側過頭,掩藏著眼眶中溢出的悲傷和無奈,將自尊緊緊地包裹著,他沒有因為女人流淚的曆史,以前沒有,現在和將來都不會有,但真得動過情的傷,還是讓他在背對自己心愛女人的時候,留下了王的眼淚,即使不凝望她明眸善睞的眼波,心中已經是五味陳雜。
“喔,因為我是契丹人--”穀雪明眸微瞬,眼圈微微一紅,鼻中帶著酸澀,恍然間懂了。她撫平衣袖,收住悲傷道:“我不知道你是何等尊榮的背景身世,但是我想如果我是漢家的女兒或者出生契丹同樣顯赫的門第,我們就會在一起了,對嗎?”
“對,你若僅是漢家普通的女兒,我可以排除門戶偏見,不論等級之差,迎娶你進門,因為我會不顧一切盡我所能與所愛之人在一起;你若是出身契丹顯赫的門第,我也可以說服我的家人,通過聯姻的方式接受你,加強雙方政治往來,化幹戈為玉帛--可惜你兩者皆不是。”
他緩緩轉過頭,迅速掃過眸中的感傷,厲聲悠悠道:“自太祖起,宋遼戰爭現達三十年之久,雙方死傷無數,哀鴻遍野,積怨很深,尤其是宋軍在高粱河戰役遭到暗箭襲擊慘敗之後,雙方已經勢同水火--我實在無法背負這凝聚民族血與淚的沉重的愛,這實在不在我的能力之內,它會壓迫著我喘不過氣來,隨時讓我窒息的!”他加重了語調,仿佛要把一腔怒火發泄出來。
“為了爭奪赤裸裸的利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戰場上沒有對錯之分!”穀雪微微一怔,一語中的地駁斥道:“在利字麵前,無論國家還是個人,趨利避害都是本性。”
“我不想去討論什麽民族大義,我隻是契丹族一個普通的商賈人家,父親常年在宋遼邊界經商,大家互通往來,互惠互利,我們祈求天下太平,萬事亨通,沒有摻雜民族間的憎惡恨意---我也隻是想問,這個孩子,你有什麽打算。”說著,她嘴角勾勒出淺淺的弧度,撫摸著剛剛懷有身孕的肚子,眼色中布滿焦慮和不安,懷抱著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個孩子生不逢時,或許原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他微一思忖,把目光逗留在她的小腹上,躊躇了很久,麵色沉重如山,口吻卻是輕鬆,終是開口道:“這是我隨身帶著一千兩銀票,我知道這很卑劣,但我沒有其他辦法表達我的歉意,你先拿著,把孩子還是做了吧,他在世上得不到父愛,隻會吃苦,畢竟長痛不如短痛--稍加片刻,我再叫人送五千兩銀票過來!”
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趙德芳俊逸的臉龐上,留下五指纖細的掌紋。穀雪噙著淚水,睨他一眼,心底冰冷如同數九寒冰,又似有一陣惡浪翻湧,她將那一千兩狠狠地甩在地上,便一邊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奪門而出,步履匆匆卻抹不掉心中如刀絞的痛楚。
他驀地不語,隻是將她眉宇間滿滿的怒意收入眼底,身體有一瞬間的顫抖。這是他第一次被女人打,也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他的眼睛泛起潮水一般的濕潤,目光有些散漫,凝望著女人絕決離開的背影消失在迷失的眸中,嘴角勾起一抹澹澹冷笑,續而憤怒地拾起那張飄落在腳下的一千兩銀票,竭盡全力地將其撕著粉碎,洋洋灑灑地拋曬在空中從頭頂徐徐落下,然後一個掌摑使勁地扇在自己的臉龐上,一顆高傲的心瞬間被擊潰了。
誠然,最是無情帝王家,但縱使輕狂,第一次注入了深情的愛,始終無法輕而易舉地全身而退。
此次後,他們再沒有相見,穀雪就如同河穀中的山雪,悄然融化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明媚三月的陽春季節裏。
因為,雁門山原本就沒有一個叫穀雪的女子,隻是曾經有一個精通漢文、精通古今的契丹姑娘。甚至多年後,那個曾經相戀的男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叫姬越,是後來西夏夏惠宗李秉常的賢妃,即二世子李宗業的額娘,而李宗業正是沐雲帆的西夏名字。
原來,在傷心離開雁門關之後,姬越亦覺得無顏麵對父親,幾經打算後,她還是毅然決定離開契丹獨自生下孩子,再向父親請罪。在艱難謀生的道路上,她因精通音律、漢文,很快被推薦到時任西夏晉王李秉平的府上做琴師,教五歲的世子李隆順音律詞賦。
因為當權者乃梁太後娘家的外戚勢力梁乙埋,專權西夏,生性殘暴,嗜血成癮,經常爛醉如泥時大開殺戒,皇室上層不穩,政治動蕩,李秉平也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對前程憂心忡忡,時常半夜驚醒,悵悵然在極度恐慌和失眠中暗自神傷。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禍不單行,李秉平的長子李隆順一向身體孱弱,秋葉飄零,雖然府上一直用心料理,但是在姬越入府不足月內,就因意外染上天花而夭折,讓李秉平更是備受打擊,痛心不已。
伴隨李隆順的離世,姬越原本應該被遣送出府,但是在少主李隆順患病期間,她悉心照料,用心用情,因為她自身懷著孩子,更懂得愛子情深,深知骨肉分離之苦,出於一絲善念,再加上她原本也對生活失去信心,不知何去何從,不知道能否給予未出生的孩子一個美好未來,所以一時生無所念,對於人人都談虎色變的天花並不懼怕,想著與臨終的小世子也是一場緣分,希望他盡量走著舒適一些,便日夜服侍在床頭用心料理。
生命承載的重量,注定繞不開所遭遇的悲歡離合。姬越心疼病重的世子李隆順,竭力送他一程,也歎息自己的愛情或許就如同天花一樣,出過一次,一輩子就再也不會發了。年過四十歲,飽受喪子之痛的李秉平對眼前這個不施粉黛卻如朝霞映雪、回身舉步恰似楊柳妍柔的女人頗有好感,她冒著性命之憂對小世子李隆順臨終前的照顧,更是讓李秉平備受感動。
於是在兒子病逝之後,李秉平依舊挽留姬越在府上,姬越廚藝尚佳,感恩李秉平的收留之情,經常熬夜煎煮桂圓豬心湯、糯米百合粥等靜心安神食物送到寢外,一來兩去,倆人漸漸熟悉,閑暇接觸的機會增多。
喪子之痛讓李秉平身心疲憊,身邊又缺少枕頭人,姬越的溫婉和聰慧很快感染了他,以至每日必食她煲的湯方才就寢,失眠便喚姬越秉燭話談。姬越以三國亂世和五代十國的軼事奇聞為鑒,分析政局時勢,李秉常傾心漢學博大清新,又歡心紅顏相伴,經常睡意全無,通宵歡談。
姬越想到自身境遇,與其朝朝暮暮思念一個深愛卻絕情的男人,不如倚靠一棵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大樹。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以及腹中胎兒的人生,在利益的權衡下,她心中的私欲開始醞釀膨脹,自己不能出身富貴與愛人廝守是命運不能強求,但是眼前擺著一個絕好的良機,腹中胎兒的命運或許正掌握在自己手中靜候著扭轉乾坤……於是,她托腮凝神,揚了揚如淡煙般的黛眉,心中已然有了方向。
她或許太愛那個男人,所以想盡可能為孩子創造最好的生活品質;她或許太愛自己,所以不願意再在顛沛流離中吃苦;她或許也在乎起未出閣女子的名聲來,畢竟對於漢學,儒家思想的貞潔觀來說,名聲往往就是“命”……
所以,姬越在小心翼翼隱瞞自己懷有身孕的同時,趁著腰肢還未顯山露水之際,計算心機,投其所好,忽然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張芙蓉秀麵比妖嬈盛開的玫瑰更加讓人流連忘返,很快便用如雪的肌膚和肉體徹底征服了一個中年男人寂寞的心。錯的,總要離散,對的,才會登場。
最終李秉平準確判斷時機,擁護哥哥李秉常起兵,趁外戚梁乙埋熟睡殺死,逼迫梁太後讓位,並擁護李秉常為西夏惠宗稱王,自己被冊封為攝政王。接受冊封大典不久後,他便迎娶了同樣心儀的女人姬越,並對腹中的孩兒給予重望,取名為“李宗業”。
腹中的孩子仿佛知道母親的用心良苦,從小不負眾望,敏而好學,常年沉酣於藏書極富的書房,熟讀成誦,勤於思考,再加上天性聰慧,最終不負眾望,五歲便能筆工詠絮,七歲騎馬射箭,十三歲侃侃而談天下,十六歲便成為西夏最年輕驍勇的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