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盲人提燈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是君恩一紙詔書天下知,汴京傳來聖旨到雁門關,再度急速傳喚八賢王趙德芳回京麵聖,委以重任,並接受封賞。這就意味著十年裏遊走邊塞放縱人生的日子即將結束,也意味著距離少年時代“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又近了一步。趙德芳天資聰慧,在做皇子時好讀書,善騎射,有籌略,曾經跟隨“麵涅將軍“狄青大破西夏,夜襲昆侖關,平儂智高之亂,深得宋真宗趙恒的喜歡,但是他的性格放蕩不羈,直言不諱針砭時弊,得罪了一幹朝廷元老,又與狄青等武將往來較為密切,被皇權無端猜忌,最終遭到了眾大臣的排斥責難,聯名上書彈劾,宋真宗雖然有心袒護也無法改變八皇子被朝政所邊緣化的格局。
時光如綢鋪展,宋神宗趙頊繼位後,趙德芳被冊封為秦王,任檢校太尉,雖然地位高於正職,如同其他朝代的太師、太傅、太保之類,但是屬於榮譽職銜的散官,沒有具體的職權,實質上被皇權架空。趙德芳不甘於去封地就藩從此被困於封地,於是索性主動請辭,放棄封地,雲遊四海,安心當一個閑雲野鶴般的王爺,不再過問朝廷中的是是非非。
麵對汴京快馬加鞭的急詔,八賢王趙德芳卻顯得漫不經心,並不急著趕路而是醉心於同唐榮等人飲酒敘舊,每日走馬觀花閑逛,又在雁門關逗留了幾天,依舊沒有要動身啟程的打算。諸葛不群原本有意與趙德芳等人同行返回汴京,但見趙德芳一副不慌不忙、做事拖遝的樣子,擔心自己再留下來會耽擱了運輸貨物的時辰讓長公主趙璿不滿,便率領商隊提早離開了雁門關,以便及時向鳳陽閣複命。
又是華燈初上,酒微醺,夜未央。趙德芳稍有興致地到邊關鎮上的酒館歸雲閣小酌。金黃的月亮似一張弓高高地掛在天際,灑下無限清輝照映在趙德芳清瘦的臉龐。他懶散地倚靠在圈椅上泯了一口黃酒,閉目小憩,醇厚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從喉嚨開始倒回鼻腔,乍一開始的辛辣慢慢地化成熱流,又從咽喉延展,到胸腔,到腹部,再散去,仿佛品味人生百味的五味雜陳,感覺時光的愜意悠揚,仿佛一下子就從乍暖還寒的孟春酒輾轉到了陽光明媚的仲夏。
地處邊關的酒館不似繁華都市裏酒樓的雕簷映日,畫棟飛雲,也沒有都市裏酒樓的喧囂熱鬧,不見大街上夜市裏連成一片的買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隻有店小二懶洋洋地端著酒菜穿梭,以及草叢中蛐蛐和蟋蟀落寞的鳴叫聲。
在夜幕沉沉的巷口,忽然出現了一個杵著盲杖步履蹣跚的身影,來人約莫過了不惑之年,鬢發髒亂如同火一般蓬勃豎起,身穿淺藍色的方心曲領的粗布袍衫,衣著陳舊倒是整潔,一路杵著盲杖戳著路麵,一步一搖地行至到歸雲閣酒館的門口,遞過一個水壺,準備討要一口水喝。
店小二見狀瞅了他一眼,並沒有直接拒絕,而是打算在擦完這幾張桌子後,就去舀水一碗,當做善事積德,便讓他在店外稍等片刻。
不料粗布袍衫的盲人竟然是一個性情暴躁的脾氣,他怒形於色,連連用盲杖戳地,大發雷霆地催促道:“口渴之人要喝水,就如店裏麵貪吃的客人要大口吃雞,口饞的客人要大口喝酒一樣,要速速拿來,不容怠慢!更何況我急著回家,沒有閑情等。”
店小二聽聞後,一股怒火不由得從兩肋骨一下子竄了上來,嘴角上翹怒罵道:“你這屌廝,給你水喝解渴是好心憐憫你,不是該有你的份。你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敢拿低賤之軀和店裏的金主們攀比,真是癡人夢話!”說著,啜了一口,呸呸兩聲,露出鄙夷的神情。
盲人更加怒不可遏,眉目斂然,伺機反噬回慫道:“你這豎子,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下,還沾沾自喜,看不慣他人不甘受悶氣的做派。”
眼見兩人就要爭吵起來,為了不影響酒館生意,掌櫃對店小二使了個眼色,示意噤聲,不要再與盲人糾纏以免滋事,並指使他放下手中的活兒,這會就去舀來一碗水,速速把盲人打發掉。畢竟,店家敞開門做生意,圖得是和氣生財,沒有必要與一個連市井之流都不如的弱勢群體盲人計較,也懶得多費唇舌。
就在店小二繃著臉不情願地將水瓢遞給盲人,讓他裝進水壺,準備驅趕他離開的時候,趙德芳卻吩咐店家不要著急,讓店小二去閣樓取一個紅色的燈籠贈給盲人,將水瓢的水算作茶錢,加上燈籠的錢一並記在自己的酒帳上。
掌櫃凝眸於他,撓著腦袋,神色甚是不解,但見有客人願意多支付茶錢和燈籠錢,臉上也是堆著笑意,吩咐店小二照著吩咐做了,把燈籠交給了眼前粗布袍衫的盲人。
澄瑩的月光從菱花紋木的窗欞中零零散散地滲透進來,在趙德芳纖長如鴉翅的睫毛下勾勒出一筆陰影,他緩緩摩挲著杯斟,飲下一口金濃灩灩的甕頭清,鬢角黑白間雜的發絲隨著夜風拂過前額格外醒目,對著盲人淡淡地道:“天晚了,路上黑,你提個燈籠,方便回家去吧!”
盲人依舊不改怒色,眉毛擰在一起,雙唇微微哆嗦,嗔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一個瞎子,還要叫我提燈籠照路,這擺明不是嘲笑我瞎嗎?”
紫涵也感到頗為意外,在旁附耳低語道:“老爺,他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沒有白天與黑夜的一絲概念,看不到柳綠桃紅的萬千世界,提一盞燈籠上路,豈不讓路人覺得滑稽可笑?”
對此,趙德芳挑眉一笑,對著盲人的指責不以為忤,眼底沉澱著化不開的深邃,笑嘻嘻比著手上帶著的玉扳指道:“你在路上行走急著回家,許多過往之人也是忙於趕路,你看不見不要緊,隻要提著燈籠,別人就可以注意到你,這樣就不至於把你撞到了!”
盲人聽聞後微微一怔,覺得解釋有道理,心境稍稍平複,便從店小二的手中接過燈籠,恭敬地鞠躬道:“雖然看不到先生的尊容,但是聽聞先生一席話,就知曉先生一定是通達之人,思維不同尋常,讓人醍醐灌頂。”說著,他竟從懷裏掏出一隻褶皺的白色千紙鶴來,麵朝趙德芳落座的方向,俯身盈盈道:“我乃一介布衣,身無長物,隻有一紙千紙鶴為伴。鶴寓意祥瑞,是吉祥之鳥。為了感謝先生的饋贈,特將千紙鶴送給先生,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此舉稍顯唐突和荒謬,頓時讓店裏的店小二捧腹大笑,就連站在一旁的紫涵和青羽也覺得納悶,臉色一黯,露出少許詫異神情。
店小二放下手中的抹帕,往肩上一搭,對盲人冷嘲熱諷道:“瞧你這副窮酸相,把沒錢兩個字,活生生地刻在心裏,寫在臉上,還表露在言語中,真是自取其辱。”
正在埋頭對賬本算賬的掌櫃也不禁抬起頭來,笑著睨他一眼,隨聲應和道:“也難怪,你這人眼瞎,不知道人家穿著扮相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人,哪裏會稀罕這紙做的玩意兒,何況還是鄒巴巴的。你如果識相點,就行動利索點,提著燈籠徑直走人得了,不要自討沒趣!”
對於他人的議論紛紛,盲人並沒有理會,他的眼睛空洞呆滯,沒有任何光亮,麵色卻是清冷,如同冬日裏的六棱雪花。
趙德芳的唇際勾勒出一縷溫婉的弧度,如同清泉蕩起的波紋,眸光流婉,驟然起身,走到盲人的身邊道:“我有很多年沒有收到過別人的禮物了,謝謝你,讓我有了久違的驚喜。”說著,他便欣然地從盲人的手中接過了褶皺的千紙鶴,原本有些焦黃的麵孔滲出愜意的潮紅色,蓄了清淺的笑意道:“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的心靈一定裝了很多東西,讓人望不到底。”
盲人冷笑一聲,懊惱道:“瞎子處在永恒的黑暗之中,眼睛迷蒙沒有光,自然望不到底。”說著,他輕歎一聲,幽幽道:“我的世界太過於安靜,靜得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很久沒有開窗看看外麵的世界了!”說罷,便提起紅燈籠,步履蹣跚地向店外的小巷走去。
在月光灑下來霧氣朦朧的襯托之中,盲人的步履時隱時現,似輕雲籠月,浮動飄忽。隻是那提在手上的紅燈籠,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行走,燭光幽幽不定。
性情剛烈的青羽,已經按捺不住滿腹的疑問,他與紫涵互相看了一眼,終究先沉不住氣,眨了眨巴眼睛,向趙德芳詢問道:“老爺,這個人甚是奇怪,您為何要收下他的東西呢?”
“喔?你覺得他哪一點奇怪?”趙德芳將手中的酒盞放下,灑脫著甩了甩袖子,抬眸好奇地反問道。
青羽微微蹙眉,他知道八賢王在明知故問,依舊一本認真地回答道:“如果是盲人,讀書和穿衣兩件事都是麻煩事,他說起話來文縐縐的,說明是一個讀書人的做派,穿戴整潔說明穿衣這件事對他來說也並非什麽麻煩事!”
趙德芳粲然露齒一笑,眉目間有一絲淺淡如霧的通透,舉起酒盞,輕輕嗅一縷馥鬱四溢的酒香,低低道:“世人用眼看俗塵,盲人卻用心讀世人。按理說,身體殘缺之人容易心理產生卑微,用心感受世界之人則通常擁有如水一樣清澈透明的寬容,心胸更為豁亮,但是這個人體殘卻帶銳氣,眼盲卻愛計較,一定另有隱情。”
“是因為什麽呢?”青羽心中“咯噔”一跳,沉聲問道。
對此,紫涵眉心微動,已經開悟,拍了拍青羽的肩膀,貼耳私語道:“答案已經在咱們老爺的手上了。”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趙德芳手上的千紙鶴。
趙德芳默然片刻,揀一粒下酒的花生米在口中慢慢地嚼了,微一蜷指,用手指觸摸著千紙鶴的翅膀,若有所悟,自言自語地道:“人生皆苦,唯有自解;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如此說來,此人並不簡單。這隻千紙鶴,到底寓意著什麽呢?”青羽喃喃道。
趙德芳眸光坦然,抿了一口酒水,恢複如常神色,笑意澹然道:“我是醉人說醉話,也隻有你們這兩個孩子如此認真地傾聽。要本王說,這鶴就是說我少年遊蕩如同野鶴閑雲,中年離家便是杳如黃鶴,如今回京雖算千歲鶴歸,一路卻也風聲鶴唳,不知什麽時候要駕鶴西遊!”
紫涵聽聞後臉色浮現出瞬間的沉悶和尷尬,連連呸道:“老爺,你這是說得什麽晦氣話?”青羽直接將六尺青色的長戟往地上狠狠一戳,嗔道:“一看這個紙鶴我就來氣,人家送的千紙鶴不是紅色的,就是粉色的,總之喜氣洋洋的。這個人的紙鶴不僅鄒巴巴的,而且還是祭奠用的白色,一點兒都不討喜,讓人心情壓抑,真是晦氣,索性把它丟掉吧。”
趙德芳舉眸微笑,眼眶裏一片清淡,似有金風送爽的明淨,盈然道:“這個你們就有所不知了,紅色對於世俗而言或許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但是到了鳥的世界,就要另當別論了,你們看白色的鳥,不是天鵝就是喜鵲,哪一個不高貴,不喜氣?”說著,他的唇角不自覺地上揚,把目光又重新牽在白色紙鶴上,笑容明亮如焰,宛然道:“或許,咱們也一不小心就逮著富貴鳥了。”
從趙德芳怡然自樂的神情中,紫涵和青羽已然明白,他大概知曉了白色紙鶴的真正含義,也約莫猜測出了盲人的真實身份,因為隔牆有耳,做事需得謹慎,他們彼此也心照不宣地不捅破,一切待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