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千紙鶴
其實,在青羽開口之前,八賢王趙德芳便已經揣摩出粗布袍衫盲人的身份,也斷定了對方已然知曉自己王爺的身份,因為千紙鶴的“鶴”字不僅僅寓意吉祥長壽,也是僅次於鳳凰的“一品鳥”,擁有“一鳥之下,萬鳥之上”的地位。
回到軍營,由於士兵正在日常操練,帳中寂寂無人,唯有唐榮與趙德芳等人聚在氈案的茶幾旁,竊竊私語著什麽。
“王爺的意思是說,所遇的這個盲人其實是探子,傳遞給王爺的信息是——涿州之戰的幕後推手是西夏?”老將軍唐榮在支開隨從家將,聽聞酒館事情的來由後不免愕然,眼色微微一滯。
“不錯,鶴除了象征長壽和吉祥如意外,還代表‘孤雲野鶴自由身’。黨項人是羌族的後代,在青藏高原繁衍生息,享受著神聖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是地道的遊牧民族,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沒有文字,沒有曆法,伴隨草木枯榮過著風一般的日子,他們追逐自由,崇拜白色,敬畏天地之間的神秘力量。”八賢王趙德芳用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敲著帥帳裏牛皮大帳懸掛的刃如秋霜的寶刀,唇角微微上揚,慢聲道:“更何況,我在接過千紙鶴的時候,他是故意用左手將千紙鶴遞給我,俗話說‘左西右東’,這也暗示了西夏的寓意。”
“既然如此,這個盲人知曉的事情還真不少,他究竟是誰呢,所言之辭又是否可靠?”唐榮眉宇間湧起一縷疑慮成川,飽含滄桑之意的眸光從眼底流瀉,他低聲思語,迅速在腦海裏將想到的名字回來翻滾了一遍,忽然抬眸不覺低聲喚道:“莫非是麵涅將軍狄青的部下?”
說到此,紫涵聞得“狄青”倆字眉心一動,若有所思。青羽也略一沉吟,提戟上前一步,凝神道:“狄青大將軍已經仙逝多年,隨從部下也做鳥獸散去,怎會還有人繼承大將軍的遺誌?難不成是那十二名死使?”
趙德芳溫厚的麵龐浮現出憂鬱之色,神色微微一黯,輕噓一聲道:“當年與遼國幽州戰役大敗之後,狄青將軍深謀遠慮,利用軍中人脈和威信,精心挑選了十二名死使潛伏在各地,作為收集情報信息之用。他們或出沒於走夫販卒之間,或混跡於官場名利之中,不泄露真實的身份,為我大宋平定天下、穩坐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
“可惜時局風雲變幻,因為叛徒的出賣,十二名死使中已經有七人以身殉國,他們不是被遼國蕭太後就地處決,就是被利益集團派殺手暗殺,難有善終。”老將軍唐榮眼眶裏閃爍著無限憂傷,滿麵戚色道:“涿州戰役,我軍原本計劃周詳,三千兵力潛入京畿南大門,意圖偷襲遼國糧草輜重,一舉攻下涿州這片‘幽燕沃壤’之地,為最終奪回燕雲十六州打開缺口。不料中途卻被遼軍識破進行反絞包圍,我軍兵力損失慘重,三千出征壯士隻有不到二百人浴血歸來,實在令人痛心疾首,也喪失了收複失地的大好良機。”
趙德芳負身而立,握緊了玉扳指,神色如同一池冰冷刺骨的秋水,軒眉一掀道:“不僅如此,涿州也是太祖趙匡胤的祖籍之地,是我大宋江山的血脈原點。涿州這一敗戰下來,最不利的影響是嚴重挫傷了軍心士氣,讓王權有所忌憚,更加重了‘重文教,輕武事’的風氣,使大宋積貧積弱、強幹弱枝的不利局麵終成為定局!”說著,他眼角微濕,眸光一跳,仰頭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帥帳之內氣氛凝重降到了冰點,讓眾人眉心微蹙,不再吱聲,眉眼間惆悵之意更濃。
夜風驟起,簌簌風聲帶著塞北的躁動從牛皮大帳的縫隙中透進,置放在氈案上千紙鶴的翅膀隨風起舞,仿佛時刻準備振翅高飛,帳中的每一個人的心中都不由湧上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狄青!
自宋建朝以來,真正算得上名將的人寥寥無幾。究其原因,緣於建國之初,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分割禁軍統帥權力,再行“更戍法”,使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然而,有利必有弊。一旦發生戰事,將帥隻能按照朝廷陣圖、訓令行事。在這樣僵硬的兵製管理體製下,成就名將的難度可謂艱苦卓絕,千載難逢。
然而,就是在這種惡劣的政治生態環境下,狄青還是因為累累軍功不斷擢升,最終由一名普通士兵成長為北宋王朝最高軍事指揮官樞密使,高居首相,被百姓稱讚為“武曲星”。
狄青出身貧門,自少入伍,麵有刺字,善於騎射,在對敵作戰的時候,披頭散發,戴銅麵具,衝鋒陷陣,立下了卓越戰功,人稱“麵涅將軍”。一生經曆二十五戰,憑借戰功,狄青累遷延州指揮使。不幸的是,這位名將一生受到文官集團排擠,最終被免去樞密使之職,出知陳州,最後抑鬱而終。在趙德芳等人的極力爭取下,狄青被朝廷追贈中書令,賜諡“武襄”。這位戰神的英年早逝,讓身處名利場的八賢王趙德芳更加堅定地放棄了自己早已厭倦的皇權之爭,逃離廟堂之高的欲望誘惑,遠走邊塞。
但是,身處偏遠邊塞的趙德芳雖然放下了名利,過著貌似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卻一絲也沒有忘卻自己是大宋王朝岐王的身份,以及肩膀上擔負著守護祖宗基業、統一大好河山的使命。自始至終,他在乎的不是皇權的功名富貴,而是皇權的經世濟民。
在他的眼裏,皇權不是私權,不等同於縱情聲色的肆意妄為,而是意味著要肩扛治國安邦的重擔,實現聖君賢相,國泰民安。可惜大宋王朝並沒有給予他太多的機會。
不過,八賢王趙德芳說的對,粗布袍衫的盲人的確是探子,但並非是“麵涅將軍”狄青的手下。這一點,趙德芳從一開始便是知曉的,不過他順著唐榮的話,把布下棋局的操盤手名號推給了已經不再人世的狄青大將軍,目的就是讓躲藏在黑暗中窺視大宋江山的狼蟲虎豹生疑揣測,引蛇出洞。
因為當初狄青將軍精心挑選的死使,並不是僅有七人被害,而是全軍覆沒,而死使的總數並不是傳聞中的十二名,而是隻有七名。“麵涅將軍”狄青在臨終之際,最後見的人就是八賢王趙德芳,他告知趙德芳在朝堂權貴和軍中兵部之中潛伏有亂臣賊子,精準掌握了北宋的兵力部署與地盤分布,導致在涿州戰役中被敵軍突襲而措手不及,接連敗仗,就連安排的死使也被逐一連根鏟除。
為了惑亂敵人的心神,狄青故意對外泄露自己手下的死使人數是十二人,除了被除名的七人外,還有其他棋子散布於邊塞或者其他重要城邑,這樣就讓遼國等居心不淨之徒有所忌憚和戒備,不敢輕舉妄動。
所謂“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趙德芳料想自己一行人的影蹤也必然在敵人的監視範圍之內,說不定在歸雲閣酒館貨雁門關軍營中就有耳目正在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環顧左右而言他,通過言語引誘,自編自導上演了一場“盲人提燈”的戲碼,目的是讓潛伏在背地裏的暗流將注意力轉移到粗布袍衫盲人的身上,從而達到投石問路、引蛇出洞的效果。
當然,粗布袍衫盲人並非是真正的盲人,而是涿州之戰的幸存者,即官從三品上雲麾將軍柳宗澤。此人驍勇善戰,堅決反對宋廷“僅令自守以待敵,不敢遠攻而求勝”的消極防禦戰略,一貫主張積極進攻的打法。在大宋朝廷陣亡將士的目錄裏,柳宗澤的腰牌也被記錄在其中,認定他在涿州之戰中因為護主撤離,不幸被亂軍射箭刺死,鐵蹄踏破,屍骨未存。
實際上,柳宗澤在戰役中箭受傷後,跌下馬背的他,憑借過硬體力,在拚盡全力斬殺迎麵追上來的幾個遼國將領和士兵後,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悄然躲進了陡峭湖堤布滿荊棘的灌木叢中。由於雜樹叢生,荊棘遍地,密密麻麻遮目,順利避開了遼兵的搜索,畢竟沒有誰願意在荊棘遍地的地方穿行,體會肌膚被割破的痛楚聲響。
事後,柳宗澤被率兵趕來支援的八賢王趙德芳救起,因為覺察到軍部有賊人出賣了行軍的情報而導致戰敗,柳宗澤沒有選擇重返營部,而是按照趙德芳的吩咐潛伏了下來,選擇隱姓埋名,切斷了與家人的聯係,探查究竟,成為了趙德芳的耳目。當然,朝廷廟堂上下皆以為柳宗澤因為戰敗慘死於兵荒馬亂之中,為其家小按照軍功和級別給予了一定撫恤。
涿州之戰,最終以宋軍聞風而逃,潰不成軍,橫渡易水之時“墜岸相蹂死者過半,沙河為之不流”,徹底喪失了收複燕雲十六州的勇氣,宋遼攻守異形,開始由攻勢轉為守勢而結束,燕雲十六州以太行山為界,依舊如同一把利劍高懸在河北平原之上,直插大宋王權的心髒。待到十八年之後,柳宗澤經過多方周旋打探,確鑿了西夏與契丹已經建立聯盟,對宋形成合圍之勢的情況,讓八賢王趙德芳心中明確了方向,一方麵故弄玄虛,傳遞信息;一方麵掩人耳目,聲東擊西。
趙德芳這樣一個閑雲野鶴的八賢王,身在江湖,心係朝綱,運籌帷幄。他此刻握著鄒巴巴的千紙鶴正端坐在帥帳的大紅酸枝圈椅上,夜風帶著涼氣從他麵孔上拂過,那種鬱結之氣猶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滾滾烏雲,遲遲不肯離散開去。他誓要如同剝洋蔥一般,將潛伏於大宋王朝背地裏的各種暗流進行抽絲剝繭,讓真相層層脫落出來,以寸土必爭之道,守護祖宗基業,統一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