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月下托孤
一路護送小女孩回到村莊,柳氏神色疲倦,正在努力專注於縫補孩子的圍脖,左右端詳,察看針腳是否細密整齊,炕桌上插了一大束桂花,是柳雨晴在靜謐晨曦中精心摘采的,挑選了最好的花枝留在娘親身邊供在瓶中,金黃花瓣飽含著晶瑩的露水變成了半透明,望一眼便讓人覺得清新淡雅,剩下的花枝便拿到了鎮上販賣。
走到門口,便隱隱地聽到裏麵時不時傳來咳嗽聲,伴有濃重的草藥氣味。見有客人來訪,柳氏連忙下炕斟了茶,雖然身體羸弱,還是勉力打起精神,行禮拜謝。
戴鬥笠男人含笑扶起她,客氣地與她閑聊,噓寒問暖,一番了解下來,方知母女倆竟然是官從三品上雲麾將軍柳宗澤的遺孀。他蹙了蹙眉頭,環視了一下房屋陋室的陳設,嘴角蘊了一縷深秋肅殺的悲憫之意,心想將軍在外保家衛國征戰沙場,尚未馬革裹屍還,家中孤兒寡母卻已無人問津,眸中微涼,不由在心中感慨。遙想起當年麵涅將軍狄青位居於樞密使高位,與宰相同級別,官從正一品,可是每次迎麵碰上士大夫的車馬,還得主動“引車避之”,這該是趙家大宋王朝怎樣的悲哀,會讓寒了天下多少仁人義士的心,讓其萎靡不振,意誌消沉,甘於平庸。
在往後的日子裏,男人對柳氏母女甚是照顧有加,不僅在生活上給予盡力幫扶救濟,定期會讓人捎帶錢財和日常所需東西交給柳氏,還會偶爾親自上門走訪探望。一來兩去,雙方彼此熟悉起來,但他一直不願意以真麵目示人,每次前來都會帶著類似鬥笠的遮麵工具,影影綽綽看不清麵容。
對此,柳氏並不多問什麽,料想戴鬥笠男人的身份一定非同尋常,或許是丈夫身前的同僚,或者是因為什麽特殊的緣由需要避嫌才刻意遮麵。她對男子十分信任,家中沒有了頂梁柱,原本一直鬱鬱寡歡,男人的出現不僅解決了生活上的燃眉之急,還帶給了她們母女倆久違的安全感和慰藉感。況且,柳氏也看得著出女兒對男人充滿了依賴之情,每次他的到來都會讓小女孩眉眼間閃爍著掩抑不住的喜色,俏生生地將準備好的鮮花送到來人的手上。每天,女兒總會估算著日子,跑在村口張望著進城的田間小道一會兒,凝望著日出和日落,滿懷期待和憧憬。
成人世界的等待是一種心靈深處的煎熬,容易躁動不安,容易患得患失,夾含各種利益的成分在裏麵。相對比而言,孩子的心田則是明淨的沃土,等待是一種純粹心靈依賴的回應,清澈的眸光有雲淡風清的皎皎,塵世的喧囂與浮躁與期盼無關。
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柳氏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想要掙紮著撐起身子,卻顯得無能為力,直到咳出血來。她的心中猛然一驚,眸光冰涼仿佛是冬雪未消的荒草,續而又恢複了如常的平靜。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她早已知曉自己的結局,既然掙脫不了命運的枷鎖就坦然接受,還可以早一點與黃泉之路的丈夫在奈何橋相會。但是始終放心不下女兒未來的生活,她的思緒滋長,眼角泛起微亮的淚光,急於在臨終之前找到一根稻草為女兒謀求一條生路:隻有他!
柳氏是不幸的,她至死都不知曉心心念念的丈夫並沒有真的離開人世,即使從容奔赴黃泉也終與不能與夫君團聚;柳氏也是幸運的,她在人生最後的日子,遇見了可以放心將女兒托付長大的人,這個人與她們非親非故,卻十餘年如一日,如同父親般體貼,如同兄長般關懷,給予了柳雨晴力所能及的關心和照顧。
時光一過又一年,在次年夏日裏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月皓當空,幾點疏星隱耀朦朧大地,月色迷霧,村莊的屋內彌漫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頹廢敗壞的氣息。柳氏終於拖著疲憊又痛楚的身體離開了心愛的女兒,永遠閉上了雙眸。這對年幼的女兒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卻悄無聲息地在心頭炸響,任由清涼如水的夜風灌入身體,被椎心泣血的喪親之痛所湮滅。
這種場景,戴鬥笠男人生平經曆過兩次,同樣守護著小女孩麵對至親的離世,宛如人生頓時失去了歸屬。他的眉心微動,目光清越,神思被記憶的閥門打開又關上,微微垂首,感受著長夜何綿綿如同吐不盡的蠶絲,用強勁有力的雙手摟住了眼前這一個身體栗栗作顫卻哭不出聲的女孩,在冷清的月夜中傾聽她急促不勻的呼吸—在鮫綃煙蘿輕紗鬥笠下,再抬眸時眼波中已然蘊了盈盈淚光。
事後,在妥善安葬了柳氏後,男人便攜同柳雨晴離開了潁州,前往商都鄭州。鄭州距離大宋帝都汴京不到百裏的路程,處於開封的“輔郡”地位,其途之所出,四通八達,往來便捷。他將小女孩安置在鞏義城北的一處民宅,雇傭了一個老媽子照顧日常生活,並聘請了私塾先生來家中授課,自己依舊是定期過來探訪。
自從父母相續離世之後,柳雨晴的性格獨立而好強,剛中帶柔,越發沉穩,雖不矯揉造作,但也不苟言笑。這讓戴鬥笠男人時不時會回想起生平遇見的另一個失去雙親的女孩,她性格一樣好強,一樣堅毅,卻因為缺乏關愛,性情中更多了冷漠和涼薄,導致殺伐決斷果斷,處事獨斷專行。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希望自己沒有隨同父親出走汴京駐守北疆,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不在身邊,而導致日後彼此的相處越來越不和,親密的關係也漸行漸遠。
可惜時光永遠不會倒流,也不會為誰停留。男人把心中對那一個女孩埋藏的遺憾轉嫁到柳雨晴的身上,他覺得自己和這一個小女孩很有緣分,也欣賞她的勤奮和聰慧,更加憐惜她的出身,屬於忠臣將後的遺孀,自己不能辜負柳氏的囑托和期盼。於是,他便放下心中所有的顧慮,答應收柳雨晴作為唯一的弟子,將畢生所學的劍術和領悟毫不保留地教授於她,也讓家族傳承百年的落霞劍法後繼有人。
劍為兵器中之神,有君子之風。行俠者佩劍而行,文雅高尚者佩劍,將軍統帥佩劍,可以說,劍法乃大千武學的精髓之一,是衡量上層功夫境界一把標尺。
戴鬥笠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長公主府鳳陽閣的駙馬蕭正羽。蕭家崇尚劍法,祖傳的龍淵劍舉世無雙,落霞劍法更是出神入化。蕭正羽劍法精湛,劍招淩厲,卻不輕易出劍,因為劍鋒出鞘,必然帶來血光之災。柳雨晴拜於門下,自然等同於走了一條終南捷徑,直接登堂入室。
或許柳雨晴正逢練武的黃金年齡,身體的柔韌性高,接納劍術精髓快;或者柳雨晴天生就適合拿劍,劍術上手輕快敏捷,瀟灑飄逸,似走若飛。技法中的點、崩、截、絞一氣嗬成,充分體現出一種以柔克鋼的陰柔美。“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論兵器難易程度,劍法原本最難精準掌握,在她身上卻運用自如,得心應手。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轉眼到了第七個年頭,柳雨晴時年十五歲,到了碧玉年華的破瓜之年,小女初長成,原本清純素雅的臉龐褪怯了稚嫩青澀的模樣,俏麗若三春之桃,冷傲若九秋之菊。
空山幽穀,漫花燦爛,沐浴晨曦金色的陽光,柳雨晴仗劍起舞,一襲藕荷色雲煙衫羅裙如同行雲流水,三千青絲用發帶利落束起,插了一支簡單的點翠銀簪,額前幾縷青絲輕揚,劍法灑脫,時而剛柔張弛,時而輕重伸縮,倩影如同飛燕般輕盈,手腕輕旋,玉手如同春筍纖長,劍術仿佛電光火石飛馳迸發出萬千劍氣的銀光,清澈耀眼,與峰巒疊嶂的山色蔥翠融合一體,震得點翠銀簪上的步搖流蘇簌簌作響。
冷不防,一道凜冽的寒光急速從背後襲來,拂過耳畔,直逼眉心。柳雨晴聽到耳邊風聲,目光如電,仰身在空中翻轉了一圈,順利躲過了襲擊,續而直麵迎戰,劍氣將被風吹落的花瓣重新席卷了起來,空中彌漫著撲鼻而來的清香,風動如海,光影婆娑。
來人依舊戴著鮫綃煙蘿輕紗鬥笠,步履如風,劍光呼嘯而出,,劍氣讓杳杳深穀發出空弦之聲。雙方持劍相向,連環十六劍刺去,幹淨利落,山穀堅硬如刃的石壁上被劃出一道道深三寸有餘的累累劍痕。
然而薑還是老的辣,眼見劍氣逼近就要灼傷自己,柳雨晴左手反拍一擊,持劍疾削,橫劍刺去,卻不料被對方直挺挺地還擊回來,朝著胸口疾刺。
於是,柳雨晴為求自保,見招拆招迅速使出了一道“鳳鳴岐山“的絕技,頓時一道紫色如霞的圓環似護鍾將自己牢牢罩住,然後她淩空一個躍步,趁機從劍氣咄咄逼人的險境中脫身。
戴鬥笠男人雙眸似水,抬眼凝視著柳雨晴旖旎而下的身影,嘴角含了一縷清淡如朗月的笑容,緩緩道:“雨晴,看來我低估了你,你的劍法進步之快,學成落霞劍法的前八式,比我預計的時間要快了三年。”
聽聞後,柳雨晴唇角微微揚起,輕施了一禮,恭敬道:“多虧了叔叔的悉心教導,雨晴才能有所建樹。”
戴鬥笠男人笑意沉了沉,頗有欣慰之意,淡淡道:“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有練劍的天賦,這與他人無關。我能傳授給你的隻有心法,你隻需記住,要練就上乘的劍術,就必須賦予手中之劍靈氣,做到人劍合一,珠聯璧合。”
“怎樣才能賦予手中之劍靈氣呢?”柳雨晴眸中一亮,追問道。
“劍的靈氣不是依靠別人給予的,而是劍的主人長期滋養它,漸漸磨合出來的。如同人與人交往一樣,要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變成手足難分的知己。”男人沉吟了半晌,開口道。
隻見他在說話之餘,伸手在掌中的龍淵劍身上一彈,手指輕敲,清脆之聲連綿不絕,餘音隱隱不散。
柳雨晴眉眼間皆是抑不住的興奮,忍不住讚道:“真乃好劍也,作為天下的至尊利器,神劍一出,誰與爭鋒!”
男人麵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麵色平靜無波地道:“你還太年輕,不懂劍的憂傷。無論普通刀劍也好,還是絕世名劍也罷,最好的歸宿便是封劍歸鞘,不諳世事。”
龍淵劍,又名龍泉劍,始於春秋戰國時期,是流傳百世的高潔之劍,傳說是由歐冶子和幹將兩大劍師聯手所鑄,鑿開茨山,放山中溪水,引至鑄劍爐旁成北鬥七星環列的七個池中,待劍成之後,俯視劍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淵,飄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龍盤臥,故曰“龍淵”。蕭家不僅屬於豫州聲望顯赫的喬木世家,而且還屬於存亡繼絕的“仕”家,祖上崇劍尚德,以為美談,俱有高名,在機緣巧合之下獲此名劍,作為鎮家之寶世代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