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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燕頷儒生

  夏日炎炎,濃蔭如幛,薩日娜一行人與書生同行前往金陵路上,得知書生名叫葉紹羽,祖籍金陵江寧府,家中從前屬於田主,有一些家底也算富裕,祖上還出過縣丞,後來家道逐漸中落,到了他這一輩,除了自持讀書人的一點清高之外,就隻剩下一窮兩白了。他一心想改變家族凋殘衰落的沒落境遇,雖然生活窮困潦倒,也是一心發奮讀書,始終堅持不懈,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實現壯誌。


  行至一間客棧歇息,因為被薩日娜等人挾持重新返回了金陵,一路走來葉紹羽背著書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離汴京越來越遠,心中萬分焦急,卻又無可奈何,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含了幾分憤憤不平之氣地怨道:“都到濮州了,屬於應天府管轄的地方,你們這些蠻人,為什麽還不放我走?”


  巴紮爾斜斜橫了他一眼,端上一盤紋理雅致晶瑩剔透的荔枝,讓葉紹羽小心翼翼地剝好遞給薩日娜。


  薩日娜接過晶瑩剔透的荔枝含在嘴裏,慢慢吃了,鮮嫩多汁的果肉讓口齒之間溢滿香甜的味道,她的眸色微微一亮,巴紮爾立馬會意,推著葉紹羽上前,抬高了聲音喝到:“小子,你現在最該擔心的不是能不能放你走,而是能不能活命!”


  葉紹羽渾身一凜,身體栗栗顫抖,恰似燭台上被風快要吹息的燭火,垂著臉躬身站著,用手接過薩日娜口中吐出的圓柱狀荔枝核,眼淚在烏黑的眸中滾來滾去,欲落未落,看起來更加顯得無助。


  薩日娜雙眸微揚,輕嗤一聲,隨手彈一彈衣袖道:“無用書生,你不是說我們是蠻人嗎?我就做做斯文給你看,這果核你可要一個個用手捧好,不要落在地上了。”


  葉紹羽用力舉袖狠擦拭,目光灼灼相對,挺直背脊道:“士可殺不可辱!我縱然是個無用書生,也不受你這般羞辱,你要怎樣悉聽尊便,我以死示明節!”


  “臭小子,你細皮嫩肉的,一副嬌滴滴的女人模樣,還狗咬秤砣嘴硬,小心老子一斧頭掄死你。”巴紮爾目光如錐,虎著臉道。


  薩日娜眼波宛轉,鼻中輕輕一哼,卻也淡然,示意巴紮爾不要硬氣,順手取過一隻刻有鶴望蘭花苞初綻精美花紋的竹筷,將雲髻半綰鬆散的發絲輕輕掠起,放低了聲音道:“你要返回汴京無非是為了趕考,你要趕考首先就得保住自己的小命——放心,我們也不想多一個閑人蹭吃蹭喝,隻要你幫我找到要找的那個人,我自然就會放了你!”


  “我不過是一介柔弱書生,又不能做什麽,怎麽幫你們找人?”葉紹羽依舊懷有一絲僥幸,希望對方趁早放了自己,仰著臉問道。


  薩日娜神色從容且寧靜,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同天邊皎潔似水的月光,盈盈道:“都說漢人狡詐,在金陵我們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暢,辦事不方便,需要有人為我們引路--你的確是無用又柔弱,我們正是看中了你這一點,除了乖乖辦事之外,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所以才一定要讓你留下!”說罷,眾人仰首哈哈一笑,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戲虐的眸光。


  看到書生葉紹羽神情十分黯然,薩日娜收斂笑容,起身拉他一把坐下,指著一桌滿口生香的美味佳肴,唇線有清冷的弧度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麽給我坐下乖乖吃飯,要麽給我滾到一旁涼快去。”見書生神色有些猶豫不決,她用手指撥著書生微青的下巴,換了寧和一笑,牽動了嘴角的弧度,悠悠道:“這些美味佳肴,恐怕你有好多年都沒有嚐過了吧,即使發脾氣,又何必和自己的胃過不去呢?”


  葉紹羽轉念想了一想,覺得頗有幾分道理,書上也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加上自己的肚子開始咕咕地叫了,實在沒有必要逞強,便聽從薩日娜的勸導,安心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被人欺負還能得到一些實處。


  進了濮州城內,一輪紅得如同透明碩大金橘般的落日與天際碧藍如洗的的雲彩融為一體,薄暮餘暉斜斜地普照在店肆林立的樓閣飛簷之上,讓這一方熙熙攘攘的紅塵陌土增添了幾分靜謐和祥和。


  此時,街邊一庭院荒廢的院子裏傳來兒童嬉戲玩耍的聲音,正是燕三郎手下的童子軍,在一棵枯株朽木的梧桐樹下,家寶和來福左右開位站勢踢著毽子,虎頭和鎖兒將竹竿拖曳於地騎著竹馬,歡樂的童趣聲落在枯枝敗葉的樹幹上仿佛颯颯作響。燕三郎依舊嘴角含著一根稻草,懶洋洋地躺在樹下,用草帽遮著臉部,曬著微醺的太陽,偶爾一陣涼風吹過,甚是愜意。


  一個毽子不小心閃了過來,燕三郎聽到耳邊有異常風向,閉目伸手一接,穩穩地夾住了毽子。鎖兒滿臉崇拜,眼神帶著幾分迷離道:“歐耶,老大英明神武,氣宇軒昂,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怎麽看都帥!”


  家寶神思有些飄遠,怔忡片刻,扭過頭開對來福,好奇道:“鎖哥哥說的話,我怎麽一句話也沒聽懂?”


  來福側耳笑吟吟地道:“他呀,估計把一輩子會的成語都用上了,翻來覆去也就會這幾個,意思是稱讚老大文武雙全。”


  家寶聞言撲閃著圓溜溜似葡萄的大眼睛,帶著敞亮的童聲,甜甜道:“老大什麽時候與文化人掛鉤了?那可是要會詩詞曲賦的。”


  燕三郎聞言睜開了雙眸,上前捏一捏家寶稚嫩的鼻子,眼中含了疏星朗月般的星光,嘴角泛起一圈不以為然的笑渦道:“傻寶,你老大自然是會詩詞曲賦這些東西的,難不倒我!”


  家寶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依舊看不懂形勢,執著卻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低低地問道:“那我指一個物,你能臨場作詩嗎?”


  燕三郎可不想被一個五歲多的孩子難倒,胸有成竹地拍了拍他幼小的肩膀,鼓氣道:“家寶,你隨意指,想指哪物就指哪物,放心,老大我都能對答如流。”


  家寶仰頭一望,定定看了看頭頂湛藍天空下掛著枯枝殘葉的梧桐樹,足有碗口粗的褐色樹幹失去了往昔綠意盎然的活力,幾乎禿得精光,隻剩兩股枝幹與枯透的樹皮。他起了一時興致,聲音軟綿綿入耳,脫口而出地道:“那就以這棵枯樹賦詩吧!”


  燕三郎微微一愣,默然出神片刻,為了顧全麵子不能再稍作思考,隻有笑得波瀾不驚道:“這有何難,聽著,我的詩上旬是:門前一枯樹,兩股大樹權……”說到此,他的神情一時錯愕,片刻對不出下旬,縱然手指攥緊了草帽,也不能改變食言的窘態,麵對一眾還是幼童小弟們充滿期待的殷切目光,額頭上青筋凸出,不禁冷汗滲滲垂下。


  恰巧碰到葉紹羽和薩日娜等人路過院子,聽到孩童翠鳥般清脆的笑吟,不由得朝裏麵探頭張望了一會兒。見燕三郎徘徊庭樹之下,葉紹羽一徑淡淡微笑,瞬間來了雅致,抖擻精神,略一沉吟,便聲音沉沉入耳應道:“春至為葉,冬來雪是花。”


  過路的眾人聽了後連聲叫絕,呼道:“真是神來之筆,神來之筆,讓詩瞬間起死回聲啊!”孩童們也跟著歡呼雀躍起來,咯咯笑如銀鈴,就連燕三郎本人也從內心感到自愧不如,忍不住多瞅了一眼書生,記住了這個身體頎長偏瘦,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模樣。


  巴紮爾見周邊有人對葉紹羽吟誦的詩文交口稱讚,目光中含了一縷鄙夷神色,不解地吐出幾個字:“矯揉造作、無病呻呤。”


  薩日娜眸光中卻含了幾分溫潤的光彩,淡淡瞟了葉紹羽一眼,對巴紮爾輕揚朱唇道:“你什麽時候也這麽矯揉造作一下,我就當你是有病呻呤。”


  巴紮爾等於自討了個沒趣,推了葉紹羽肩頭一把,冷下臉道:“風頭出夠了,還不快走!”一行人又不徐不疾地離開。


  且說白子漾從夏侯山莊離開之後,想著平常少有時間下山逛逛,便沒有打算及時返回白雲山莊,而是前往東京開封府轉悠,從朱雀城門入城,遊曆廣濟河、金水河兩岸的大好風光,相比白雲山莊“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恬靜美好,東京汴梁繁華鬧市車象流水、馬象遊龍的紅磚綠瓦和粉妝玉砌,更能吸引充滿朝氣和活力的年輕的心。


  行走在華燈璀璨的街市上,早聞京城八街九陌屬於“一城繁華半城煙,多少世人醉裏仙”,等親自到了熙熙攘攘的繁華之都,才真正體味到了“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的人聲鼎沸。白子漾不屬於放蕩不羈的紈絝子弟,淳厚嚴謹的家風家訓讓他懂得自律自省,但是麵對汴梁九衢三市熒熒滿目的軟紅香土,依舊抑製不住自己對大千繁華紅塵阡陌的少許悸動。自從他記事開始,印象中隻有寥寥幾次隨父親白傲飛下山尋找打造寶劍所需的上乘材料鐵英,其餘時間都在白雲山莊起居生活,雖然山莊宅門外觀不比夏侯山莊宏偉壯麗,但是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竹木蔥籠,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煙柳婆娑鶯啼婉轉,水流無聲逐光飄葉,浮光躍金,靜影沉璧,風光更為旖旎,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路過飛橋相通的樊樓,早有歌舞管樂之聲響起,伴隨胭脂水粉濃鬱的香味,歌姬舞女們一個個柳眉櫻口,杏眼桃腮,窈窕綽約,如青煙翠霧一般籠罩的紗衣輕披在外,隱隱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一顰一笑,皆是風情。兩個粉麵含春的二八麗姝見白子漾一個人在街上閑逛,絞著手裏的絹子揚了揚,主動上前殷切招呼道:“帥哥,怎麽一個人呀,讓我們姐妹倆來陪陪你吧!”說著,便將身體往白子漾的身上靠,露出了嬌嫩溫香的雪白肌膚,暗香盈袖撲麵而來,沁人心脾。


  二八麗姝的豔女們低眉笑得暖昧,扭著腰肢,拂了拂被晚風略略吹亂的鬢發,指了指身後“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的牌匾對聯,羽睫微仰輕笑道:“這位公子好生詼諧,人人皆知,東京汴梁青樓酒旗有三百家之多,最負盛名的卻隻有樊樓,隻因廂房韻事不以風雨寒暑為阻,不以白晝通夜為限,你讓我們姐妹倆要如何自重?”


  白子漾聞言蹙一蹙眉,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感到幾分羞澀,急忙轉身快步離開,不料因為步伐太過於倉促,一回頭撞翻了一個用蓑衣草包裹的荷葉包,荷葉包內熱乎乎的糖炒板栗似瑪瑙一般陸續滾了出來,散落在青石板上,散發出香而甜潤的陣陣栗香,讓有些饑腸轆轆的白子漾微微一怔,他連忙埋頭陪不是,立馬蹲下身子躬身撿栗子往荷葉包裏裝。


  “沒關係。”耳畔傳來清淩淩的軟語聲,身邊也多了一雙纖細的手幫忙撿著軟香的栗子,無心地從他的手背上撫過。白子漾抬眸一看,一張嫻靜如同清水芙蓉般的麵容意外地撞入眼簾,雖然皮膚有幾分黝黑,好在五官頗為精致,看著還有幾分眼熟,卻一時半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倒是對方注視到他的時候,先是麵上微微一動,旋即含了幾分驚喜,溫婉叫出聲道:“原來是你呀!”


  白子漾這才恍然想起眼前的姑娘正是在滎陽城廣武府成衣鋪遇見的女子,她穿著瘦瘦的湖藍色直領對襟的褙子,鑲著流彩暗花菊紋的邊,神色有些落寞,卻依舊掩飾不住目若秋水的嬌俏模樣,應聲道:“怎麽是你?你怎麽也在這裏?”


  女子的目睫之中閃過一抹亮色,淺笑的唇線帶出兩朵梨渦道:“我家離這附近不遠,上次在滎陽要多謝你了,雲錦廣袖留仙裙的錢要還給你。”


  白子漾意態舒然,含笑道:“裙子算我贈予姑娘的,哪裏有收回銀子的道理?”說著,他將殘留在地上的栗子全部撿回了荷葉包裏,順手遞給了女子,帶著歉意道:“抱歉,我撞翻了你的栗子,如果要賠錢的話,也該我賠給你的。”


  女子望著眼前眼波清澈、眉目清澈的少年,心頭一熱,含笑頷首道:“那我們倆就算扯平了,你不是汴梁本地人吧?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當個谘客帶你在京城四處逛逛,也算盡半個地主之誼。”


  “好的,我也正想走走看看。”白子漾沉吟片刻,側首想了想,有些不解地道:“為什麽會是半個地主之誼?”


  女子噎了一噎,低頭撥弄著衣帶,不好意思道:“我祖籍原本不是京城的人,十二歲才隨娘親從遼州遷居到此,汴梁隻能算半個故鄉。”遼州地處偏遠貧瘠之所,屬於下州,戶不到一萬,遠不及京城買賣晝夜不絕的繁華。


  通過了解,白子漾得知女子叫箐箐,父親早逝,原本跟隨娘親一直在遼州生活,母親靠做女紅針線活勉強維係生計,常常忙活到三更天,後來積勞成疾,眼睛又不好使,為了讓女兒有更好的生活環境,便變賣了所有家當搬遷到了京城汴梁,靠給有錢人的府邸做女傭糊口生活,由於勤快麻利,逐漸積攢下來一些銀兩,也算食飽衣暖,吃穿不愁。本以為日子就這麽安頓下來,不料娘親舊疾複發,不幸又感染了風寒,於早些年撒手人寰,留下她獨自一個人生活。


  箐箐對著碗中的清水左右顧盼,看見自己笨笨的模樣,連忙擦拭臉上的麵粉,卻被白子漾笑吟吟地攔下手臂,溫默道:“這樣挺好,粉麵含春,人麵迷離。”


  箐箐蹙了蹙眉頭,香靨凝羞,忍不住戳一戳白子漾的手臂,嬌羞道:“真壞,叫你取笑人家!”


  白子漾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笑容似三春迎春花開,舉眸盈盈望向她,正巧箐箐此時也瞧著自己。倆人愣愣片刻,忽而相視一笑,彼此指尖拂過手背時隻覺有心跳驟然加速的感覺。


  白子漾眼眸中神色溫柔,低頭愛撫地捋一捋她鬢間的垂發,輕語道:“我就喜歡看你呆萌傻傻的模樣,好不好?”他的手心溫熱,溫度透過發絲滲透到鬢邊的肌膚,讓箐箐臉上驟然滾滾發燙,有些不知所措,對於溫潤如玉的白子漾,她的內心是滿心歡欣的,但是自卑似鎖鏈把自己的心坎牢牢拴住,打不開心扉,隻有怯怯道:“你是白雲山莊高貴的公子,我隻是一介民女,我怕自己配不上你的喜歡。”


  白子漾笑意更深,扳過她的身體,直直地看牢她的眼睛道:“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份和家境,你呢?”


  箐箐默然點一點頭,下頜微仰,眸中微微一亮道:“自從我娘走後,有好些年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溫情的話了。”


  白子漾將手撫上她的臉頰,憐惜道:“你娘因病離世了,那你爹呢?他怎麽不管你們娘倆?”


  箐箐望著他如同明月清輝般的目光,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哽咽道:“自我開始記事的時候,我爹就離家出走沒有管過我們了,我娘說他客死他鄉了。”


  白子漾輕輕為她拭去淚痕,手勢溫柔而有力量,溫言道:“我爹和我娘對我管教嚴格,但是都很疼愛我,我相信他們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箐箐抬頭看見他關切的眸光,心頭驟然一鬆,心境逐漸平複,投入他的懷抱,感受堅實肩膀的力量,吻伴隨溫暖的氣息如雨點般落在麵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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