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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落寞與思考

  範哲利斯正走在前往輝德墓園的山路上。今夜的風有些大,他的發梢衣角隨著夏風在半空中飄揚著。


  他今晚原本是要去良夜別苑參加宴會的,但臨時決定讓聖女洛薇爾替他代表光明教廷參加了。自從他繼任大主教以來,每年花社節他都去參加皇家宴會,一來是新官上任,需要多結交些權貴,二來是為了穩固教廷在嵐爾的地位。時至今日,也是該讓聖女這位“新人”出席了,而他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一次花社節了。


  今夜他想了很多,想起第一次遇到塞恩斯,想起第一次與娜莎見麵,想起在聖蒂亞斯學院的那些時光,想起在大陸各處奔走忙碌的日子……時光總是輕易地從身邊溜走,有些事物,想留都留不住。如今他已年近中年,很多事情都看開了,也放下了,唯獨對自己老師仍然抱有思念和不舍。那個如同他父親一樣的老人,現在就埋葬在山上那片冰冷的墓地中,曾經飽受世人尊敬的他如今也隻是一捧黃土,就快要被人們漸漸地遺忘了。在今天這樣一個感傷的夜晚,他隻想在墓旁陪陪他。


  範哲利斯沿著山路走到墓園裏,遠遠地就看到有一個少年站在塞恩斯墓前。他有些疑惑,今天是花社節,都城裏歌舞升平,百般熱鬧,按理說所有人都應該在城裏過節,就算是祭拜也不會有人趁著夜色前來,這不合常理。


  少年顯然察覺到了他的靠近,但沒有動作,依舊默不作聲地站在墓前,低著下巴垂著發絲,隻有頭發被風吹起時才隱隱地露出半張臉來,讓人看不真切。


  範哲利斯走到他身邊,看著墓前擺放的蘭芥花、黛姆茶和豆沙餅,他心中了然,看來這個少年確實是來祭拜的,但這個時間前來卻讓人覺得有些費解。


  “範哲利斯先生?”零開口問向他。


  “是我,”範哲利斯應了一聲,“這麽晚了還來祭拜?你不跟家人朋友們一起過節嗎?”


  零微微側臉看著範哲利斯,風吹開了烏雲,皎潔的月光下,零看清了他的麵容,他穿著一身便服,樣貌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一副謙謙君子、不苟言笑的模樣,隻是滄桑了許多,胡須有些不勤修剪,整個人看上去較之以前多了些憊懶,看來這幾年的大主教當得很不容易。


  “今天才得空前來祭拜,嵐爾都城每天都是萬般繁華,白天實在是人聲鼎沸,我之所以今晚來這裏隻是不希望有太多人打擾,見諒……”零開口說道。


  “我打擾到你了嗎?”範哲利斯謙和地問。


  “應該是我打擾到您了,”零回答著,“您挑今晚來,一定是想跟自己的恩師單獨相處吧,抱歉,我這就離開了。”


  零說完側過身就要走,範哲利斯勸住了他:“用不著這樣,我倒不至於如此不通情達理,大家都是來祭拜的,你我都是因為對亡者尊敬才相聚在了這裏,不用如此回避。”


  直到此時,範哲利斯才看清了這個少年的臉龐,他有著一頭柔順微卷且略顯蓬鬆的短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眼睛,他的眼底在這陰暗的夜晚仿佛透著一股明澈的光。這種瞳色在大陸上十分罕見,範哲利斯記得上一次看見這樣靈動清澈的眼睛是在五年前,那個有些早熟且憂鬱的孩子也有一雙和他一樣的眼睛。


  “看來範哲利斯大主教不像傳聞中那樣嚴肅刻板。”零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說完又轉過身去麵向著墓碑站立。


  “你叫什麽名字?”範哲利斯問向他。


  “我叫……零。”零回答道,“不用疑惑,就這一個字,我是個孤兒,沒有姓氏。”


  “原來如此,”範哲利斯輕輕點頭說道,“其實我也是個孤兒,空有名字沒有家人,是塞恩斯老師收養了我,他就好像我的父親一樣。”


  “早有耳聞。”零點了點頭。


  二人沉默了下來,耳邊傳來風吹山林的聲音,還有不遠處的都城內隱約傳來的歡騰喧鬧聲。風吹起二人的發梢衣角,他們靜靜地站在墓碑前,享受著這座繁華都城裏為數不多的安寧。


  過了半晌,範哲利斯開口對零說道:“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零斜過眼看著範哲利斯,他牽起嘴角露出淡淡地笑容,說道:“那可真是榮幸……”


  “我的老師就是為了救他而死的……”範哲利斯看著眼前的墓碑緩聲說著。


  零沉默了片刻後問向他:“你討厭他?”


  “那倒沒有。”範哲利斯搖了搖頭說。


  “如果因為不是他,塞恩斯先生如今依然會健在。”零說完將看向他的視線轉向眼前的墓碑,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自己就是個旁人。


  “換做任何一個人,老師他都會付出生命去挽救的,這是他一貫的作風,而且拯救他人的生命是一件神聖而偉大的事情,我為我的老師感到自豪。”範哲利斯說著,眼中帶著堅定。


  零沒有說話,他站在墓碑前,安靜地聽著範哲利斯的述說。


  “那個被老師救下來的孩子,也是我一位故友的兒子,自從老師去世後,我就將他看做是老師生命的延續,也不止我一個人,很多人都那樣看他,也


  許正是因為大家都用這種特殊的眼光看待他,他才會……會覺得很有壓力……但他也確實很特別,相對於其他孩子來說,我覺得他很出色。”範哲利斯站在原地款款而談著。


  “很出色?”零瞥著範哲利斯問了一聲。


  “對,很出色,相對於其他的孩子來說,他確實很優秀,不,不止是孩子,即使是與很多大人比較,他也比他們優秀,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範哲利斯說道。


  “那他一定會為此而感到高興的。”零平淡地說著,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可惜……後來他卻死了……”範哲利斯唏噓了一聲,“不過他在我眼裏依然是一個很出色的人,他一直向往自由,一直想著要打破自己周身的牢籠,然後他真的就踏出了那一步,雖然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我覺得他並沒有失敗,與其他大部分那些光說不做的人相比,他成功了太多太多。他的軀體確實泯滅了,但他的靈魂卻得以自由,他做到了,做到了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敢做的,所以我認為他是成功的。”


  “這樣啊……”零微微低著頭,輕聲說道,“那他聽了你的這些評價一定會覺得很開心。”


  範哲利斯看了零一眼,接著轉過臉去長歎了一聲:“可是老師的生命也至此走到了盡頭……”


  “大家都在等他長大,其實他已經長大了,隻是周圍的人不理解他,我能看得出來他內心深處的孤獨,還有那種發自內心的不甘,我看得出來,但我幫不了他……”


  範哲利斯失神地看著遠方,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傑諾滿嘴鮮血,顫顫巍巍地靠在牆邊站立著的場景,那時他臉上受傷嚴重,整個人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但他的眼神卻堅定如山。


  “我這輩子,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再讓別人來左右我的思想!”


  孩子稚嫩但卻堅毅的聲音至今他都記得,隻是那份堅毅,再也看不到了。


  “他於你而言,是怎樣的?”零開口問了他一句。


  範哲利斯看了他一眼,而後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夜空喃喃道:“他是我……最後一位朋友。”


  零沒有再說話,範哲利斯也沒有說話,二人就這麽站在墓前沉默了很長時間,任憑夏風吹過身旁,將思緒帶去了遠方。


  良久,零側過身對範哲利斯說道:“我該走了,祝您餘生安好,範哲利斯先生,有緣再會。”


  說罷,他向範哲利斯深鞠了一躬,隨後徑自轉身向山下走去。


  範哲利斯側目看著獨自一人走下山的零,他的背影在晚風中顯得蕭瑟而孤獨,但步履穩健,一心向前。


  零回到遊藝團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眾人忙活著準備收工休息,零一走進帳篷裏就看見瀾雅他們往自己這邊走來。


  優莉一臉擔心地看著零問道:“你去哪兒了?大家都很擔心你……”


  “你不是發高燒麽?怎麽不好好休息一個人跑出去了?”瀾雅皺著黛眉問道。


  “我出去買了點藥。”零向著幾人晃了晃手裏的袋子,裏麵裝著一些常用藥品,是零剛剛去藥店買來備用的。


  “呼……那你也應該打聲招呼啊。”瀾雅摸著自己的胸口嗔怪著。


  “還好你回來了,團長說要是收工完你還沒回來,就派人去街上找你了。”卓爾笑著對零說。


  零淡淡地笑了笑說:“優莉給我喝的那碗藥效果很好,我喝完之後睡了一覺,燒就退了,身上出了很多汗,然後睡不著就起來去藥店裏買了點備用藥。”


  “你發燒已經好了?”優莉問向零,“今晚還是早點休息吧,你的病好了,團長肯定希望你繼續上台表演,要養足精神才行。”


  零點了點頭,沒有再跟幾人說話,徑自向一旁走去了。


  勒森德奇忙碌了一天,眼下剛剛得空,他坐在一邊的長木箱上,看著陸續收拾好的眾人,默默地抽著煙,吐出一陣陣煙霧。


  勒森德奇注意到往自己這邊走過來的零,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零走到他身邊站定,看著勒森德奇露出一臉強顏歡笑對他說道:“團長,給我根煙抽抽吧。”


  勒森德奇挑著眉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從褲兜裏摸出一盒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遞給了他,對他說道:“不想笑就別笑出來了,真難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給你安排了什麽繁重勞累的工作。”


  零撇了撇嘴,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銜在嘴上,用打火機點著煙後,將東西遞了回去,隨後他仰著頭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零瘋狂地咳嗽起來,煙嗆住了他的嗓子眼,他覺得嘴裏全是苦味,通紅的眼睛緊閉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哎呦乖乖,不會抽還學大人抽煙,嗆著了吧?坐下緩緩……”勒森德奇拍了拍他身邊的空位對零說著。


  零一邊咳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坐到勒森德奇的身邊。勒森德奇看著零咳嗽的苦澀樣,伸出手幫他拍了拍後背。


  “沒事沒事……”零擺著手說。


  零上輩子其


  實會抽煙,十七八歲就開始抽煙了,那時候生活壓力大,沒有家人也沒有錢,就喜歡用煙酒來安慰自己。而今天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抽煙,很顯然他的嗓子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煙熏。


  零緩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隨後又將夾在手指上的煙遞往嘴邊,小心地吸了一口,還是咳了兩下,一股腦地把嘴裏的煙全吐了出來。


  “不會抽就不要抽了,年紀輕輕的學什麽抽煙,你以為煙是好東西?”勒森德奇瞥著零,他嘴上叼著一根煙,一邊說話一邊從嘴裏吐出青煙來。


  零紅著眼睛看了勒森德奇一眼,沒有說話,依舊把煙往嘴邊遞,吸一口就把煙全吐出來,完全不過肺。


  “煙給你抽就是浪費……”勒森德奇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生病嗎?怎麽跑出去了?”


  “我燒退了就出去買了點藥。”零緊皺著眉頭回答道。


  勒森德奇點了點頭沒有多問,看著眼前忙碌的景象,默默地抽著煙,零也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抽煙。過了片刻,零突然開口問向他說:“團長,您覺得生活到底是什麽?”


  勒森德奇瞥著零咧開嘴笑起來道:“你小子在這兒跟我扯生活?怎麽?出門受打擊了?其實剛來嵐爾城那天你們出去逛街的事我聽瀾雅說了,怎麽著?又碰上了什麽奇葩的事?”


  “沒什麽……”零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他看了看頭頂高高的帳篷頂,“就是想向您討教討教,您是長輩嘛……”


  勒森德奇深吸了一口煙,傾吐而出後,他看著前方說:“你問我……對於我來說,生活就是賺錢,當然,我也有目標,就是將咱們迪奈斯打造成大陸上最頂尖的遊藝團,但這歸根結底也還是為了能多賺點錢。”


  “賺錢?”零轉過臉看著勒森德奇飽經滄桑的側臉,“賺錢……為了什麽呢?”


  “當然是為了我的寶貝女兒。”勒森德奇瞥著零白了他一眼。顯然,他覺得零的問法很沒意義。


  零轉過臉去,低眼看著地麵沉思起來。勒森德奇坐在一旁繼續說道:“瀾雅出生的時候難產,她媽媽為了生下她,去世了……我那時沒能給我的妻子最好的生活,所以我現在想掙很多的錢,幫我的寶貝女兒找個好男人,然後讓她過上安穩的日子,下半生不用跟我一樣,四處漂泊……人這輩子,不就想找個歸宿麽?”


  “歸宿……”零念叨著這兩個字。


  “當然了,這也隻是咱們這些平凡小人物的生活,每個人向往的生活都不一樣。”勒森德奇又說道,“你要是說那些權貴、富家子弟,他們生來就有錢,那他們跟咱們這些人的追求肯定就不一樣了。還有那些強大的戰士、魔法師,人家有大能耐,甚至有那些能修煉到劍聖法尊的至高強者,那人家追求的跟常人又不一樣了……”


  “但我是覺得,每個人既然都要生活,那就少不了生兒育女、養家糊口,再強大的人,也得繁衍後代不是?當然也有那些絕世強者沒有這打算,那些咱們也不提……人呐,不論年輕的時候有多輕狂多叛逆,最終還是要找到自己的歸宿,否則這一輩子就白混了。”勒森德奇說完,將嘴裏抽完的煙頭丟在腳下踩滅,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點上,繼續吞雲吐霧起來。


  “小夥子別想太多,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思考這些。”勒森德奇拍了拍零的肩膀說,“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也隻是我個人的看法,生活還是要靠自己去體悟的,也許換一個人來跟你說,那又是另一套說法了,但有一句話你要記得……”


  零看向勒森德奇,勒森德奇也看著零。


  “人不論在何時何地,都不要放棄那顆追逐自由的心。”勒森德奇認真地盯著零的眼睛說道。


  零聽到這句話,仿佛是在炎炎夏日被一桶冰水淋了個暢快淋漓,他看著勒森德奇渾濁的眼睛裏那執著堅定的眼神,零忽然覺得自己之前似乎對這個團長沒多少了解,他一直以來都認為對方是一個一門心思隻想著賺錢的商人,可是零現在覺得,他也是一個向往自由的男人,他之所以一門心思地想著賺錢是因為他有家人,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熱愛這份責任,所以他願意為此不辭勞苦地賺錢,但他那顆向往自由的心卻一直在他的胸膛裏跳動著。


  誰知勒森德奇下一秒忽然笑了起來,他勾起嘴角又露出了以往那種“痞氣”的笑容,嘴上叼著煙,扶了扶自己頭頂的牛仔帽擺著一個瀟灑的姿勢對零說道:“很有內涵的話吧?是瀾雅她媽跟我說的,那時候她就是說出這句話征服了我,你真不知道她對我說這句話時有多迷人。我當時隻是個窮小子,她認真地看著對我說了這句話,然後不顧親人朋友們的勸阻,毅然決然地跟著我一起組辦遊藝團,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


  忽然不遠處搬運箱子的幾人沒有拿穩,箱子翻倒在地,裏麵的東西散落在了地上。勒森德奇立馬注意到了動靜,趕緊站起身往那裏走去,邊走邊嚷嚷著:“怎麽這麽不小心?!對待吃飯的家夥也這麽不愛護嗎?你們吃飯的時候會把飯碗摔在地上嗎?”


  零默不作聲地坐在原地,他抬起手夾著煙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一口青煙,隨後皺著眉頭輕咳了兩聲。他看著眼前忙忙碌碌的眾人,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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