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大禹國·離別之日
三哥運輕功飛身接住了緩緩下墜的我,我軟綿綿的窩在了他的懷抱裏,疲憊的合上了沉重的雙眼。
袖間衣袂被風卷的似流雲,他抱著我單膝跪地,將我輕輕放在了潮濕的木板上,有力的手臂緊緊箍著我的上半身,攜著溫意的指腹,小心翼翼的為我抹去了唇畔鮮紅血跡……
“沒事了,辰兒。我們回家,三哥帶你回家。”
“殿下……”
“侯爺……”
宛若被抽去了所有體力的輕軟身子重新教他打橫抱了起來。
耳畔言語,溫柔多情:“一切都過去了,辰兒,再撐一撐,我們回家。”
——
五月初十,江都知府於私宅中設宴,宴請兩位欽差大人共賀江都雨災成功度過之喜,席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酒過半巡,知府摔杯為號,召死士四十餘名,意圖將兩位欽差亂刀砍死在私宅。
同夜,大內暗衛統領崖魘親自帶禁衛軍將知府私宅團團包圍住,斬殺知府所豢養的死士上百名,於為難之中,成功將兩位欽差大人給完好無損的救下來了。
子時,欽差大人宣讀陛下聖旨,將江都知府葛行舟革職查辦,押送回京。
與其一同犯上作亂的一眾黨羽,全部抓進府衙大牢,等候秋後問斬。
葛行舟罪犯欺君,貪汙江都賑災銀數十萬兩,罰,抄沒家產,妻妾子女流放三千裏。
五月十一,葛行舟被劉尚書下令遊街示眾,街側百姓含淚辱罵,無一不對他恨之入骨。臭雞蛋與爛菜根漫天飛舞,砸了滿囚車。
同日太陽下山時分,小黑傳來消息,道是紅若女官留下遺書一封,於家中房梁上吊自盡。
五月十二,欽差大人得聖令,提拔臨熙城縣令莫三白為知府,獎黃金三千兩。
五月十四,京都傳來又一封八百裏加急,上雲,賀紅雲刺殺帝王未果,現已認罪伏法,帝王下令判,滿門抄斬。
五月十五,月圓,宜祭祀。
帝女下令,於臨熙城舉行千人大祭,邀得道高僧三百人,道家真人百餘人,前來臨熙城作法誦經,為在災難中不幸遇難的故人們超度亡靈,祈求他們早登極樂,早日轉生——
“時值新歲,時在深春,天逢大難,水患連連。今有臨熙數萬亡靈,因水而逝,飄蕩人間,難下九泉。今有親人,祈亡靈歸來,燃魂燈,照亮故人黃泉路……月圓之夜,鬼門打開,魂來,故人歸——”
美人拂袖燃起月下香案兩側的蓮花燈,於熒熒燭光映亮半邊天的淒冷深夜中,掐著蘭花指施施然的作法,晶瑩的藍色流光穿梭在美人纖長如筍的玉指間,拂袖所過之處,俱是蓮燈熠熠成片。
月夜裏漫天飛著蒼白的冥紙,遍地皆可見未燃盡的黃紙殘片,一點紅火勾著將成型還未來得及散去的一小截黑絲灰燼,輕飄飄的從我與三哥的眼前飛過。
男女老少的悲慟哭泣聲綿綿不絕於耳,水波另一頭,蓮燈擠滿了波光盈盈的水麵。濃濃的香火味鑽進鼻息有幾分嗆人,我抬袖遮了遮鼻尖,試圖尋塊清淨地,吸上兩口新鮮空氣緩神。
今晚的水波,出奇的寒。今晚的皎月,也煞是應景的配合著人間的悲傷氣氛,格外的蒼白。
和尚們一段往生咒念完,道長們又身著寬大的紫袍,提著桃木劍,搖鈴開口接上了佛家的咒語,中氣十足的吟唱了一曲大慈大悲無量功德法經。
高台上祭司振袖跳起了一段祭司舞,高台下道長的清唱聲,佛家的木魚聲,以及百姓們的呼天喊地聲融雜在了一起,不顯聒噪吵鬧,隻倍顯淒涼傷感……
“還是三哥想的周到,這化霖,也確實十分適合幹這種事。至少,鎮得住這個場合。如今隻盼著,祭司起舞,真能天下太平。”
“天下太不太平,你我都不敢斷定,但這臨熙城,有你在,肯定會太平的。”
我攏了攏肩上披著的男子玄衣,一手捂住胸口輕咳了一聲,勉強壓下體內的不適之感,彎唇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三哥你也忒瞧得起我了……此來臨熙城,我也就做了驅散雨雲這一件事,剩下的官場勾心鬥角,驚心動魄,都是兩位欽差大人去應付的。我其實,挺沒用的……連個孩子,都保不下來。”
“你我都是凡人,不可能事事順心遂意。即便是神,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於小蝴蝶而言,或許隻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大手輕輕牽住我的手,他帶我行走在寒光森冷的午夜長街上,撥開片片飛舞似雪的冥紙,走到一燃了火紅燈籠的空樓閣簷下,陪我尋廊台坐了下來。
我酸痛的背部靠著堅硬的紅漆立柱,他與我坐的很近很近,抬指為我撩開了散落額前的幾縷碎發,又幫我扶正了雲髻斜簪的碧玉步搖,滿目憐愛的瞧了我良久,方彎唇,磁音清清的道:“今夜的天,有些寒。心口還疼著麽?”
我不想在他麵前還裝堅強,誠實的點了點頭,低聲抱怨:“我這心疾,已經是老毛病了,待回到京城尋師父要幾粒藥丸壓一壓就好了。現在胸口有些悶,有時候會喘不過來氣,又酸又疼。”
“又酸又疼,便是很嚴重了。聽郎中的話,近日切不許大悲大喜。”他一臉寵溺的捏了捏我的臉蛋兒,目中光華,和煦萬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江郎中他們找到了控製那些染了瘟疫的孩子們病情的法子了。如今城中染病的小家夥們,身子都已在慢慢恢複了。頂多半個月,那些孩子們便可痊愈,重新恢複活蹦亂跳的樣子。”
“百日枯已經找到解決的法子了?”
這個消息對我,對三哥,以及臨熙城所有百姓來說,都是件天大的喜事。我緊揪著的心終於放寬了一些,頷首欣慰道:“找到就好,能治好那些孩子就好。”
“兩位欽差已經收集好了證據,準備回京事宜了。辰兒,你我……也要分開了。”
我聽到這個答案,心尖上仿若無形之中,壓了塊重石。
“我知道。後日,我送三哥。”
他凝視著我,淡淡的笑:“不用了,自古離別多傷感。辰兒先準備啟程回京的事情吧,左右你我來日,還會再相見的。最多半年,新年之前,我一定趕回去見辰兒。”
“半年。”我失落的低頭,傾身靠近他的懷中,很舍不得他:“半年時間好久啊。三哥,我不想和你分開……”
他抬袖攏我入懷,大手輕撫我的鴉色發髻,淺笑著柔柔安慰:“可我的辰兒,總不能陪我一起去北悅。辰兒回宮,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辰兒,你乖一些,我會早日回去,早日謁見陛下,向你提親的。”
“可、盡管你都這樣說了,我還是舍不得你。”委屈的往他懷中深埋一些,我摟緊他的腰,一時一刻都不想同他分開:“三哥,早點回來好不好。半年見不著你,我會相思成疾的。”
他忍俊不禁,輕笑出聲:“相思成疾……嗯,好,為了我的辰兒不相思成疾,我一定會早些回京的。”
一雙手臂攬住我瘦小的身子,他陪我在荒涼的夜幕中一起看星星,“辰兒,安南侯要親自趕往北悅為其母親操辦冥壽與合葬事宜,安南侯若回京,京中必然會提前收到消息,辰兒不必日日惦念著我的歸期,隻消曉得,安南侯回京之時,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我咬唇心酸的點頭。
“北悅一行,最大的收獲,便是辰兒。辰兒,你可知,在你未曾見過我時,我便已在心中偷偷惦記著你了。”
平淡的言語傳進耳中,撩起心漣道道。
我不解的昂頭看他,枕著他的寬硬胸膛,意外的問:“什麽?三哥此話,什麽意思?”
他卻報以一笑,故意勾著我的心不告訴我答案,玉指輕刮了下我的鼻尖,使壞道:“等回京,我再告訴你。”
“三哥……”我不悅的纏著他:“你就現在告訴我唄!”
他挑眉:“現在告訴你,我於你來說,就沒有期待感了。萬一我的小辰兒覺得三哥身上沒有什麽值得探索好奇的點了,回京之後又被朝堂上的那些花花草草給迷了眼,趁著三哥不在,偷偷同旁人跑了該怎麽辦?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資格來到小辰兒的身邊,心之所愛,近在咫尺,我又怎會甘心,給旁人搶走小辰兒的機會呢。”
我嘟嘴不高興:“朝堂之上哪有什麽花花草草,三哥你盡冤枉我!若是朝堂上的那些缺德玩意兒真能入得了我的眼,你還能有機會遇見我,這樣抱著我,同我談情說愛麽?”
“嗯……我這叫做,防患於未然。”大手拍了拍我的腦袋,他輕輕說道:“我同你之間,還有許多淵源你不曾知道,等回京之後,我慢慢同你說。辰兒,我相信你我此生,是天定的緣分,我也相信,我給得了你一個美好的未來,我會照顧好你,會讓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
我欣慰倚在他懷中,深深歎了口氣:“三哥,我也相信你。三哥,記得早點娶我……我等你。”
“好。”他默默地將我摟的更緊了,“今夜的月色,很美。”
“也很涼。不過有三哥在,便不感覺冷了。”
“聽聞,辰兒唱歌很好聽。”
“誰說的?我不通樂理,不辯五音,唱什麽曲子,都能喊出一種殺豬的氣勢。”
“可我聽侯爺說,陛下之前一直在侯爺麵前誇讚你唱歌好聽,跳舞好看。”
“我哥那個人是出了名的寵妹狂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哥麵前,我就算是打呼嚕磨牙,他都覺得是天籟!”
“那辰兒,今晚唱一句,給我聽聽可好?”
“不想唱嘛,丟人……”
他佯作惆悵:“哎,為何旁的男子聽得,我卻聽不得?”
他都這麽……矯情的說了,我若是再不成全他,繳械投降,他一會子不曉得還會如何陰陽怪氣的自怨自艾呢。
我家這個三哥,真是什麽地方都好。板正的時候冷肅如神,溫存的時候,又讓人難以自拔。他總有辦法,將我惹得心神動蕩。
“好了好了,我唱給你聽,不過這是你自個兒要求的,等會兒我若是唱砸了,你可不許捂耳朵啊!”
“嗯,隻要是辰兒唱的,都好聽。”
我拿他沒法子的輕輕開嗓,倚在他懷中,擇了首江南女兒偏愛的情詩唱:“君是山中月,我做林中鳥,月光皎如斯,林鳥何渺小……”
還未來得及唱到高潮部分,他便不道德的輕聲打斷了我:“山中月,我記得好像是宮徵羽音,辰兒,你唱飄了半個音。”
我頓時黑臉,“哎呀,隻是半個音呢,我還有唱飄三個音的時候呢,如今隻是音不準,我至少沒唱錯的很離譜呢!我素來唱歌就是這個樣,剛剛我都同你說過了,是你自個兒不信。就這調子,我自個兒都快聽不下去了,真不曉得我哥哥他究竟是什麽審美,竟然會覺得好聽。”
他揉了揉我的肩膀,暖若春風的在我耳畔淺淺道:“歌好不好聽,不重要,重要的是,唱歌的那個人。辰兒,我歡喜你,便是你的缺點不足,我也歡喜……吾對辰兒此心,日月可鑒,辰兒,這輩子,我決不負你。”
“……三哥,我也是。”
指尖插進了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牢牢相扣。
——
五月十七。
清晨一覺醒過來,花藜卻告訴我,三哥他們已經先行一步,啟程趕往北悅了。
我望著雕花透光的窗欞發了很久更久的呆。
我曉得三哥不與我告別,是怕我犯小孩子脾氣,舍不得放他離開,舍不得,鬆開他的手。
況且,他說的話也對,自古離別多傷感……又不是不再相見了。
頂多半年,他就會返回京城的,屆時我再纏著他不放也不遲……
可我,就是忍不住那個離別的苦,就是想……最後再抱抱他。
三哥,三哥……
最終還是衝動壓過了理智,我奪門而出,搶了崖魘手裏牽著的黑馬,跨馬便衝出了客棧的大門,一路直奔前往北悅的官道上趕——
“殿下,殿下!”
崖魘拿我無計可施,便隻好立即牽出了另一匹棗紅馬,騎上去打馬追在我的身後。
一路疾行,攆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我才在前路官道上覓見了侯府的馬車影子。
“三哥,三哥!駕!”我揚鞭狠狠抽在了馬臀之上,馬兒痛叫嘶聲,加快了腳下奔跑的步伐,不一會兒便趕上了三哥的馬車隊伍。
硯北與小黑依舊在馬車外悠悠閑閑的拎鞭子駕車,小黑聽見了車後的馬蹄聲動靜,便好奇的探頭往後瞄了瞄——
一見是我打馬追了上去,眼裏立馬大放精光,歡歡喜喜的抬手阻止了隊伍前行的步子,激動朝馬車內的尊貴人物道:“大大大、大人!是帝女殿下來了,是殿下來了!快停車啊傻木頭,快停!”
很快,車簾被掀開,一襲勝雪白衣的三哥提扇從馬車內走了下來,昂眸看我,似隔了一世的歲月流光。
“籲——”我猛勒馬繩驅使著馬兒停了下來,不等馬兒腳步站穩,我便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丟下手裏的鞭子,我一路跑著,眼角酸痛著,往他身上撞了去。
撲進了他縈滿清香的溫暖懷抱,我驀然抬胳膊將他摟的很緊很緊,低低嗚咽了聲,深情的喚他:“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