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修)
四月十五,行清節。
古人形容行清節,謂之“時萬物皆潔齊而清明,蓋時當氣清景明,萬物皆顯【1】”
昨晚還是綿延不絕的細雨,今早便是晴空萬裏。
國家典禮,首重祭祀。
永宣帝一早便穿戴上繡著九條五爪金龍的素服,帶領王公大臣們前往京郊的皇家陵寢,行隆重虔誠的謁陵禮和敷土禮。
完成這兩項頗為浩大繁複的禮儀工程後,永宣帝又要趕著晚膳的時辰前回宮,到宮裏供奉各代皇帝皇後排位的端聖殿參加許太後操辦(原是由皇後操辦,永宣帝未曾立後,就由許太後代替)的大祭禮。
要點香燈、啟神龕、進茶桌、供膳品、恭請神位,最後由永宣帝和許太後親自跪拜,滿朝大臣和六宮妃嬪西向跪坐,慟哭舉哀之後恭送神位,這大祭禮才算完成。
這時也正好是晚膳時辰的尾巴,永宣帝便為大臣和妃嬪賜宴,展示天子的仁慈寬和之心。
相較於大半個白天都在外麵奔波的永宣帝和大臣們,妃嬪的行清節儀式要稍微簡單些。
因著行清節要寒食禁火,蔣喬早起用了些冷冷的米糕,親自給東側殿的門口插上辟邪嚇鬼的柳木。隨後就換上素色的從五品禮服,帶著茗夏前往慈安宮報道。
按著行清節習俗,許太後賜給各宮妃嬪一枚煮好的蛋和一些棗子。
妃嬪們吃掉行清蛋,將棗子浮在水中,以求早日懷上皇嗣。
蔣喬混在一片素色嬌聲之中,環顧皆是滿麵虔誠求子的妃嬪們,就連一向麵癱的沈容華也有幾分渴求之色。
蔣喬默默低頭:封建迷信要不得。
做完這一切,許太後對她們說道:“主位以上的隨哀家去端聖殿布置,主位一下的都散了吧,到時候大祭禮提前到慈安宮來集合即可——還有一件,今天是萬不可聚眾取樂,開火熱食的。等安分過了今天,明個兒就有蕩秋千,放風箏的事兒。”
妃嬪們一齊應了,而後按著許太後所說,高位跟著太後走,低位則乖乖回宮呆著。
蔣喬和薛意如交換了個彼此安好的眼神,就各自回宮,等待晚上的大祭禮到來。
誰曾想蔣喬想安靜歇一會子,李祿就湊了上來:“主子身體不好,吃些冷食恐怕對身子不好。奴才在禦膳房有些熟人,若是主子需要,奴才就偷偷去拿些溫熱的食物來。”
蔣喬將視線從話本子上挪開,放在李祿那張寫滿了“我願意為主子赴湯蹈火”的白胖臉上,隻覺得分外煩躁。
再想想這些日子茗夏的發現:上回何長喜來宣讀聖旨時送的、又經由李祿和小李子之手的賞賜,錦緞和絹紗的數目都是正五品的分量,唯獨那盒金銀瓜子的數量是從五品;小李子和李祿去領東西時,雖沒出什麽岔子,但總會“恰巧”和溫寶林的宮人一起回來。
更巧的是,時蘭眼尖,已經看到好幾回溫寶林的點心質量比自己這的好了。
溫寶林因為降位被端妃嫌棄,轉而投靠了陳修容,如今又想著聯合李祿算計自己。
這其中出手的自然是陳修容,溫寶林便想著自己順勢撈些便宜了。
加上這些日子圍觀看戲的間隙,蔣喬遭受了陳修容因為自己不肯投靠而加大力度的尖酸刻薄和溫寶林格外反常的噓寒問暖,她便當即決定——加大力度引誘李祿和溫寶林出手,而她等合適的時機,借此搬離鹹福宮。
於是蔣喬調整好心情,用一種看著待切豬肉的目光,和善地看向李祿:“不必勞煩李公公了,我覺得還是守著宮規好,不怕萬一,就怕一萬。”
隨後又摸出一個荷包:“李公公這些日子很是勤勉,也是幸苦了,不過之後公公恐怕要更幸苦了。”
李祿接過荷包,隻在心頭竊喜:看來自個兒這些日子的小動作沒被蔣良媛發現,蔣良媛還打算重用自己呢。
嘖嘖,到底是新妃嬪,隻能在敲打立威上學學樣子,一到實處就立馬乖乖叫人騙了。
蔣喬笑眯眯地看李祿離開,轉頭看向錦瑟和茗夏:“接下來這段日子,李祿若有什麽主意便按著他說的來,隻要別犯了宮規就行。”
錦瑟和茗夏對視一眼,俱是點頭,這便是要加緊將蛇引出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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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行完大祭禮,眾妃按著位份自上而下坐著。主位一人有著一張小桌,正三品以下的妃嬪就隻能兩人一張拚桌了。
萬幸,蔣喬沒和憐小儀分在一塊兒,而是和沉默溫順的蘇嬪坐在一起。
蔣喬垂頭望著小桌上幾無熱氣的蓋碗菜,假裝被香燭熏了,用身後錦瑟遞過來的帕子,輕輕擦了擦有些紅腫的眼周。
方才行跪地的慟哭舉哀之禮時,她原以為自己要再掐一次手心。可莫約是在行清節的緣故,她腦中莫名就想起原主父母尚在的記憶和現世中她已經過世多年的母親。
種種回憶,一霎時盡浮現在眼前,蔣喬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哭得稀裏嘩啦的,進了殿才好容易止住眼淚。
坐在最上頭的永宣帝俯視著寬闊的大殿內,將自己的妃嬪從下往上掃了一圈,在蔣喬那處微微停了一下。
從永宣帝的角度看,在偏黃的燭光下,蔣喬卻是愈發顯得膚白嬌嫩,有些紅腫的雙眼並不難看,反而因著這兩抹豔紅,使得蔣喬明豔的麵上有了嫵媚動人的感覺。
並不像溫寶林一樣,雙目正常,一看行舉哀之禮時就沒有真正哭出來;也不似憐小儀,仍保持著淚眼婆娑、傷心無比的樣子,期盼吸引自己的目光。
沈容華冷豔縱然出群,嫻容華端莊也值得嘉許,但此刻的永宣帝,還是多憐惜些隻敢偷偷擦眼淚的蔣喬。
永宣帝長歎一口氣:今日一整天雖然是祭拜各個先祖皇帝和皇後,但難免想起故去的故人,蔣喬必然和自己一般,想起了蔣博罷。
趁著許太後和端妃說話的間隙,永宣帝招來何長喜,低聲吩咐:“這幾日,叫禦膳房按著正五品的份例給蔣良媛送點心吧,記得要有翡翠棗泥糕。”
何長喜應了一聲:“是,皇上,奴才馬上吩咐人去辦,再去告訴蔣良媛。”
“罷了,你先悄悄的,等她拿到再親自來和朕謝恩吧。”回想起那天早上蔣喬含羞帶怯的模樣,永宣帝輕笑著回答。
何長喜心中一動:這就是這幾日要翻蔣良媛牙牌的意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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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喬還不知自己擦個眼淚,被永宣帝腦補地可憐可愛,甚至被定好要翻牙牌。
由於語文素養不算高,蔣喬就在底下看著一位位高管大臣或者高位妃嬪,輪番站起來,向皇帝敬酒,或是作詩讚頌永宣帝的聖明,或是用四字排比的彩虹屁感歎永宣帝的仁德。
蔣喬縮著腦袋,看著前麵一桌的沈容華優雅站起,嗓音清冽,如雪水滴落石板:“皇上誠心祭拜先祖,讓嬪妾想起一首詩:‘秩禮有序,和音既同。九儀不忒,三揖將終。孝感藩後,相維辟公。四時之典,永永無窮。【2】’過後便是殿選之日,嬪妾祝皇上能喜得雲台表【3】”
這話合了永宣帝的意,賞臉飲了滿杯的酒:“沈容華有心了。”
和沈容華一桌的嫻容華卻是含了一縷不著痕跡的笑:既然要走冰山美人的路子,那就該好生端著架子,如今卻急著做主位以下第一個跳出來敬酒的人,縱然說的話讓皇上開了懷,也是暗中損了自己的形象。
嫻容華目光上移,落在永宣帝左手邊的空位上。
那是皇後的位置,也是她將來要坐的位置。
嫻容華斂目,等著下麵的好戲開場。
等沈容華坐下,便是蘇順儀、憐小儀不甘落後,站起來使勁說著漂亮話,來敬永宣帝的酒。
已經敬完酒,在看熱鬧的蔣喬往憐小儀身後一看,覺出不對勁來:怎麽嚴美人的位置上是空的?
正疑惑著,就聽憐小儀咯咯一笑:“說起來,嚴美人近日最得皇上喜歡,怎麽不出來敬皇上一杯酒?”
潛台詞自然是:怎麽不出來爭寵?
眾妃順著憐小儀的話,往嚴美人的座位方向看去,結果均是一愣:嚴美人不知何時離了場。
永宣帝略微皺了皺眉,許太後便笑道:“許是嚴美人的衣服不慎弄髒了,回去換個衣裳。或者喝酒喝上頭了,有些悶就出去走走,橫豎馬上都會回來的。”
永宣帝點點頭,反正就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妃嬪。他便將嚴美人離席的事情拋之腦後,轉向右手邊,繼續看大臣們給他敬酒。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就發現忠國公正在麵色不善地教訓自己哭成淚人的小兒子。
忠國公是德妃的父親,德妃為他誕育了大皇子謝玦,又是溫和安靜的性子,一見忠國公這出了小情況,便溫聲問道:“出了什麽事,可是五公子累著了?”
德妃也頗為憂心地望過來——若是母家在宴席上出了醜,那自己麵子上也不好看。
忠國公聽見皇上詢問,趕忙改了麵色,抱著小兒子起身行禮:“回皇上,臣……”
誰想忠國公這一起身一彎腰,原本捂著小兒子嘴巴的手就放了下來,年紀小被寵壞了、又受到驚嚇的忠國公府五公子的聲音就出來了:“嗚嗚,涼亭那邊明明就有個穿紅衣的女鬼!”
偏生這小公子夥食好,吃得力氣大嗓門大,今日又是祭祀完的宴席,沒有絲竹歌舞。這一嚷,可以說是整個大殿的人都聽見了。
最先出聲的是忠國公,滿臉後悔之色地再去捂住小兒子嘴巴:“胡說什麽?皇上是真龍天子,有真龍之氣在這兒,怎麽會有鬼?分明是你看錯了!”
永宣帝輕笑出聲,自然意識到有人要作鬼了:“愛卿說得不錯,有朕在這,自然是沒有鬼的——那朕便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說罷,便擱下杯盞,朝著距離端聖殿最近的涼亭走去。
一眾妃嬪和大臣自然也是紛紛跟上,想要一探究竟。
蔣喬在頗為浩蕩的大部隊中落後兩步,與薛意如並肩,低聲問道:“那嚴美人……”
薛意如細細回想了一陣,皺眉道:“是她的貼身宮女先出去,回來後說了幾句話,嚴美人就離席了,已經有許久了……”
蔣喬心中一跳,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難怪憐小儀前些日子好像放過了嚴美人,原來是在這大節日上等著,要一舉將嚴美人打入深淵。
不管你是被算計還是什麽的,在事關永宣帝顏麵的祭祖宴席上出了差錯,那你的得寵之路算是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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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燈火通明的端聖殿相比,通往涼亭的路隻有幾盞高腳的立燈,裏頭燃著昏暗的燭光。
夜風吹來,樹葉在夜幕下細簌作響,濃黑的夜色吞沒人群中密密的說話聲,隻剩一雙雙眼,有些呆楞著望著路盡頭的涼亭。
——血色的紅衣帶著烏黑的長發在風中輕輕飄舞,極致濃烈的紅和最為暗沉的鴉色相互交織,在圍觀者眼中留下慘怖的女鬼形象。
蔣喬感受到旁邊常才人已有些發抖,而更遠處有那等膽小的官員家眷,已經是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長喜!”永宣帝冷冷一聲,何長喜已經靈活地用滾圓的身子跑到涼亭裏,狠狠心,將那趴在石桌上的“女鬼”翻過身來。
“嚴美人?!”那“女鬼”的麵一露出,就聽見陳修容的驚叫。
永宣帝回頭看了一眼陳修容,轉頭就見許太後麵色微沉:“嚴美人酒沉了,有些失態,先將人帶下去罷。”
“帶過來,朕想問問,她喝醉了酒,怎麽不回宮,反而在這涼亭這兒呢?還穿著衝撞了先祖的紅衣!”永宣帝嗤笑一聲,對何長喜吩咐道。
何長喜不敢真去碰永宣帝的妃嬪,趕忙叫了過來兩個大力宮女過來,將嚴美人架了過去。
眾人原以為嚴美人是酒醉鬧了笑話,不料原本醉得迷糊的嚴美人,被架到永宣帝麵前後,被燈籠的光一刺激,反倒睜開了眼睛。
“皇上,你終於來了,臣妾等您許久了~”嚴美人一睜眼就見到了永宣帝,下意識地將原本準備好的話說出口,還帶著點嫵媚的顫音。
嚴美人本就是美豔一掛的女子,穿著紅衣就更顯麗色。
但在此情此景,這紅衣姝色,妥妥就是嚴美人後宮之路的催命符。
親自將嚴美人選進來的許太後,帶著一臉慘不忍睹轉過臉去:真是爛泥扶不上牆!還不如一直醉著不開口呢。
嚴美人等了許久,沒等來想象中永宣帝的溫柔調笑和寬大的懷抱,複又睜大眼睛一看,才發現永宣帝陰沉的麵色和後頭烏壓壓的人群。
再低頭,自己身上是行清節最忌諱穿的紅衣,一下子就從迷蒙的狀態清醒了過來,由躺變成伏身下跪,著急道:“皇上……您聽嬪妾解釋,不是這樣的……”
永宣帝氣極反笑:“那你同朕說說是哪樣的?”
後宮爭寵,居然爭到了這般讓他丟臉的地步!
不等嚴美人再次開口,自覺已經丟了麵子的永宣帝大手一揮:“拖回琦玉閣禁足,伺候嚴氏的宮人全都送進慎刑司!”
“皇上……”嚴美人聞言,猛地向永宣帝的腳下撲去,想要抓住衣邊的那條五爪金龍,為自己求情,卻被大力宮女無情地堵住嘴,拖了下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裏永宣帝越來越遠。
等眼前耳邊終於清淨了,永宣帝轉身,麵對神色各異、見他轉頭後又齊刷刷低頭的眾人,微笑道:“既然欣賞夠了月色,那諸位愛卿和眾位愛妃們,便就此散了罷。”
這便是讓他們對此事閉嘴的意思。
眾人伏身行禮,齊聲道:“臣/臣妾/嬪妾遵旨。”
蔣喬和薛意如常才人一齊回去,回頭望見慘白的白石板路上,隻留下嚴美人被拖走時蹬踏掙紮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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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昨晚第一次直麵天子的怒氣,即使最後永宣帝未曾發火,也叫錦瑟有些後怕。
“還是主子聰慧,做什麽寵妃,隻要平平安安就好了。”錦瑟一邊為蔣喬梳妝,一邊念叨。
蔣喬聞言點頭,又問茗夏:“可有消息了?”
原書中,嚴氏並非入選秀女,行清節也是順順利利舉辦完的。忽然來了個突發事件,可能影響後續劇情的發展,蔣喬難免有些關注。
“主子別急,梧桐已經借著去殿中省取份例,找人打探了。”茗夏微微笑著,安撫蔣喬有些焦急的情緒。
正說著,梧桐一路小跑進了屋子,說起嚴美人那事的後續。
嚴美人今早清醒過來後,被許太後派陳嬤嬤親自押到慈安宮審問,永宣帝則因為行清節大臣們休沐三天,不必早朝,也到了慈安宮。
據說嚴美人哭天搶地,直說自己冤枉,抽抽嗒嗒間將昨晚的事交待出來:
原來永宣帝行清節前那幾天,沒有翻嚴美人的牌子,反而翻了憐小儀多次。嚴美人生怕自己失寵,也是怕憐小儀報複自己的緣故,就在貼身宮女的攛掇下,準備等在永宣帝回建章宮的必經之路上,來個“美人醉酒”。但嚴美人喝了兩口酒就已然是醉醺醺的狀態,一清醒,就已經身著紅衣了,在眾人麵前出醜了。
“皇上……嬪妾已經知道爭寵不對了。”嚴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可嬪妾真的不會知道行清節不可穿紅色,還明知故犯衝撞先祖呀!還有、還有那酒一定有問題,否則嬪妾怎麽會喝了兩口就不省人事呢?”
坐在一旁、正安慰許太後莫氣的端妃,一聽這話,自己柳眉一豎,先生起氣來:“昨日宴席上的每一道菜、每一盞酒,都是本宮精心挑選的,嚴美人這話是指本宮換了你的酒,想蓄意陷害你麽?”
永宣帝冷冷等嚴美人哭完,將一張寫滿了小字的白紙扔到嚴美人麵前:“你自己看看!這上頭全是慎刑司審問你的宮人,得出來的供詞!”
嚴美人識些字,趕忙拿起這張紙,一字一字往下仔細看。但越往下看,嚴美人的臉色越發蒼白,到最後連手都顫抖起來。
她的貼身宮女說,紅衣是她為了魅惑君上提前準備好的,認準了永宣帝會帶她回建章宮,對紅衣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醉得不省人事,純粹是她自己為了壯膽,不慎喝多了。
而那群下賤的二品宮人,不僅說謊證實了貼身宮女的話,居然還說了她無故打罵宮人這等無關的事情!
“不……皇上,她們說的都是假的,她們一定是被人收買了,來誣陷嬪妾!”嚴美人滿麵驚慌,也不想著哭得美麗了,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住永宣帝的腿,仰頭為自己求情,期盼從永宣帝的冷峻麵容中,看到一絲動容。
這回打破嚴美人希望的,是許太後。
“荒謬!慎刑司是什麽地方?那是連死人進去都能吐出真話的地方!你說說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讓這麽些人,在慎刑司裏頭走了一遭,還能說出假話來攀誣你!”許太後擱下茶盞,極清脆的一聲響,在許太後這已經是失態的表現。
先前許太後有多費心思提拔嚴美人,此時就有多少後悔藏在心裏。
嚴美人被震了一下,聲音下意識地放低,手也送了,在口中喃喃道:“一定是憐小儀……不,不對是她身後的柔昭儀!”
何長喜見永宣帝麵上的不耐已經到達了極點,趕忙趁著嚴美人手鬆的間隙將人拖離永宣帝,按在地下。
“嚴氏,衝撞先祖、蓄意爭寵,罪無可恕,貶作末等更衣,打入冷宮。”永宣帝用手一指嚴美人,下了結論。
而不論底下的嚴更衣想要如何解釋掙紮,冷宮都已經是她注定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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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光一時的嚴美人,從敢於和憐小儀爭寵到被打入冷宮,隻用了連半月都不到的時間。
於是,在白日照常舉辦的蕩秋千和放風箏的活動,雖然永宣帝到了場,但知道嚴更衣下場的大部分妃嬪,都顯得興致缺缺。
老人們自然在想嚴更衣一事後頭的推手,又不願過於表現,生怕永宣帝點了自己侍寢——現在永宣帝肯定窩著一肚子火呢,若是自己被點了,又沒成功為永宣帝滅火,就等著去陪嚴更衣吧。
新人們則為嚴更衣這顆新星短時日內的墜落而心驚,前頭永宣帝還為著嚴更衣不顧憐小儀的麵子,後頭就能將嚴更衣打入冷宮。雖是嚴更衣自己犯蠢的緣故,但也叫新人們體會到了君恩反複,深宮無情。
“今日許太後也格外不高興。”薛意如借口要蔣喬教著放風箏,在蔣喬耳邊說道。
是了,許太後一向是生氣也罷、失望也罷,都是掛著和藹笑容的人,今日卻是沒了那完美的笑容。
蔣喬歎氣:“貴為太後,也總會有不順心的事情。”
許太後估計是在氣惱於自己是聰明的人,遇到的卻全是一群豬隊友——例如端妃、溫繡、嚴更衣等。
薛意如輕輕笑起來:“是了,總有不順心的事,重要的是將它放下,平安康健地活下去才對。”
看著薛意如有幾分釋然的模樣,蔣喬也回以一笑,而後二人同時仰頭,看著天上越飛越高的燕子風箏,好似要飛出這被紅牆框住,方方正正的藍天。
但飛得再高,也是飛不出這紅牆綠瓦的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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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六宮妃嬪白日整體表現不佳,永宣帝在晚上隻點了白日裏笑得最活潑的蘇順儀侍寢,也有讓素來擅長撒嬌賣乖的蘇順儀讓自己性情愉悅的意思。
但偏偏天不隨永宣帝的願,蘇順儀當晚沐浴時剛巧來了月事,不能侍奉。永宣帝看了看時辰,既不願委屈自己,也不願多跑路,便就近歇在了蘇嬪的屋子裏。
蘇嬪又是滿宮裏出了名的不愛說話的包子性格,自然無法叫永宣帝心情暢快起來。
於是永宣帝隻能抱著仍舊看啥啥不滿的心情,回到了建章宮。
何長喜冒著生命危險,心驚膽戰地伺候了一天,在被永宣帝摔了第五盞溫度不宜的茶後,迎來了司寢司的主管,請永宣帝翻牌子。
永宣帝的目光掃過刻著正楷小字的一張張精致牙牌,忽然問道:“昨晚讓你做的事,今日做了麽。”
今日被罵怕了的何長喜一哆嗦,趕忙憨笑道:“皇上的吩咐,奴才哪敢忘記啊!奴才已經吩咐過大膳房了,叫他們這幾日給蔣良媛按著正五品的五道點心份例做,還要記得有翡翠棗泥糕。”
永宣帝還算滿意地點點頭,手指一動,已然翻了牌子。
何長喜探頭一看,上頭果然寫著“鹹福宮東側殿良媛蔣氏”的字樣。
“朕既然賞了她東西,便看看她如何謝朕的好。”想到蔣喬含著紅靨的嬌麵,永宣帝勾了勾唇,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意:“朕晚膳時分過去,叫蔣良媛準備著伺候晚膳。”
何長喜應下,心中嘀咕:在妃嬪主子們眼中,伺候晚膳可比伺候侍寢重要多了。一是難得有機會伺候晚膳,二是伺候好了不但可以知曉皇上的喜好口味,方便下次抓住皇上的胃,而且還可以迅速曾經和皇上的感情。希望蔣良媛好好珍惜這次機會。
而遠坐在鹹福宮的蔣喬正吃著李祿提回來的四份點心,邊和茗夏錦瑟說些家常,邊猜測今晚誰不幸侍寢。
何長喜一到,蔣喬就知道,猜了半天,滅龍火的人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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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良媛到時候記得吩咐宮人去禦膳房拿晚膳,皇上親口說了,蔣良媛有什麽想吃的,也一並叫他們做了。”何長喜收了蔣喬的荷包,白胖的麵上滿是喜氣,朝蔣喬彎身說道。
“多謝公公告知。”蔣喬麵上笑得歡喜,在心頭悄悄地吐槽: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不過是麵上說說的話,實際行動上自己還是得選永宣帝愛吃的。
幸虧蔣喬看過書,知道永宣帝愛吃鮮甜口的食物,就和茗夏錦瑟商定了一下,去禦膳房點了春季限定的芙蓉鮮蔬湯和明珠豆腐。
因著這兩道菜是晚上一並到皇上麵前的,又是相對簡單好做的菜式,禦膳房便沒收蔣喬的銀子,也是趁機賣個好的意思。
蔣喬的小院裏自在忙著晚膳的事情,陳修容則抱著二皇子在正殿裏冒酸水:“若非要照顧瑜兒,本宮早就伺候皇上用膳不知道多少回了!分明是第一次伺候皇上用膳,也不曉得來求求本宮問些皇上的喜好,反而自己在那兒忙忙碌碌,做給誰看呢!”
香茵知道陳修容的脾氣:難得一次拉下麵子來拉攏新人,卻不見半點反應,陳修容自然耿耿於懷了。
“主子,二皇子要水喝呢。”香茵怕陳修容繼續念叨下去會說什麽出格的話,趕忙用懷中的二皇子轉移陳修容的注意力。
陳修容果然聽了嘴,滿麵疼愛地喂二皇子喝了幾小口水,對香茵道:“我聽瑜兒這幾日有些咳嗽,叫小廚房做份冰糖燉雪梨來給瑜兒吃。”
香茵應下,轉身出了內殿。
香茵前腳剛走,香卉和溫寶林後腳就走了進來。
“嬪妾見過娘娘,給娘娘請安。”溫寶林照常請安,剛行到一半的禮就被陳修容打斷。
“不必多禮,隻是你可確定這法子真的能讓皇上過來?若是反倒惹了皇上生氣,本宮定然不饒你!”陳修容帶了幾分焦急和厲色。
“娘娘,這從新人入宮到如今,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雖是新人如百花嬌豔,迷了皇上的眼睛,但皇上仍是去看了德妃和大皇子兩次,卻沒有來看您。”溫寶林聽見陳修容的話,隻是一笑,不緊不慢地道出陳修容如今頗為尷尬的處境,見陳修容麵上愈發焦急,才緩緩接著道:“嬪妾上次發誓效忠於您,自然也是為您著急才出了這個主意。”
“這個主意既不會傷著二皇子,又能圓二皇子和娘娘您想見皇上的思念之想。”
陳修容歎了一口氣:“本宮就怕那蔣良媛記恨本宮,將來在皇上那兒吹枕頭風,或者日後蓄意算計本宮和瑜兒。”
溫寶林見陳修容的麵色十分動容,便又開了口,加吧勁道:“能住在鹹福宮受娘娘庇護,是蔣良媛的福氣,為娘娘付出些恩寵也是應該的。至於娘娘的擔憂,在嬪妾看來就是杞人憂天了——先不提娘娘您是主位,又生育了二皇子,在皇上心裏和蔣良媛自然是天差地別的差距;就憑著蔣良媛那副樣子,豈能算計娘娘您?”
陳修容第一次被旁人奉承智商,立馬就是被誇上天的飄飄然:“你說的有理,本宮從今往後護著些她就是了。”
“香茵姑姑就要回來了,嬪妾先告退了。”溫寶林知道香茵素來謹慎多疑,不欲被香茵看到,告退後就從側門後退。
香卉則從正門出去,攔住香茵說了幾句閑話,也算是給溫寶林打了掩護。
香茵看著香卉,笑道:“我見你最近為皇上不來娘娘這煩憂,就在小廚房給你留了一份冰糖燉雪梨。這事可急不得,且看著從前羅順儀和劉容華的例子就曉得了。”
香卉麵上淺笑著答應,一轉頭就成了不以為然的神情:成天裏就會叫娘娘不急,要耐住性子,耐著耐著都快把皇上耐走了!經此一事,娘娘必然會更看重自己,看她香茵再如何駁回自己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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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修容這邊自是在籌謀策劃,蔣喬在這頭也收到梧桐傳來的消息。
“你說溫寶林又去了陳修容那兒?”蔣喬從麵前的琺琅首飾盒中選出一對精致的點珠耳環,一邊對著銅鏡為自己戴上耳環,一邊對梧桐問道。
梧桐點點頭:“是粗使的宮女小梅看見的,說是從側門進側門出。還有,昨個兒和今日,都是李公公親自去拿的點心份例,和溫寶林那兒的林公公一同回來的。”
蔣喬望著銅鏡裏稍顯模糊卻不遮半點明姝的人影,低頭一笑:如她所料,以陳修容最看重兒子和恩寵的性子,既然得不到她的投靠,那就要從她這帶走永宣帝。
梧桐在背後站著,看不清蔣喬的神色,又遲遲得不到蔣喬的回話,生怕是自己做事出了差錯,小心翼翼地出聲道:“小梅前些日子做粗活崴了腳,奴婢就自己出了些錢給小梅送了藥油,和小梅算交了朋友。今日溫寶林的事是奴婢借著聊天,從小梅嘴裏溜出來的,麵上看絕無半分打聽消息的樣子。”
蔣喬抬眸,從鏡中看到梧桐小心的麵色,緩聲道:“你做得很好,記得以後又要打點疏通的地方,隻管找錦瑟就好了。”
得了蔣喬的誇獎,梧桐麵上的小心變作歡喜,謝過蔣喬後就退了下去,一副渾身充滿幹勁的樣子。
茗夏收起琺琅盒子,皺眉道:“主子,奴婢拙見。皇上一個多月未曾踏足鹹福宮正殿,陳修容大約想趁著這次,學著前頭那嚴更衣奪充。主子恐怕要多做些準備。”
蔣喬搖搖頭,平靜道:“後宮子嗣甚少,皇上向來疼愛孩子。若是陳修容借口二皇子,請皇上過去,那咱們無論如何都是阻止不了的。”
“皇上縱然會不高興,但看在二皇子的麵子上,也不會將陳修容如何。”
說到這,蔣喬忽地轉頭,直直望向茗夏的眼:“但皇上會容忍一次,大概率不會容忍第二次。畢竟咱們這位主位娘娘,不想蘇順儀似的得寵討喜。”
“咱們是要做準備,但不是阻止陳修容,而是讓陳修容順利吃到甜頭,昏頭昏腦地準備第二次犯錯。”
茗夏聽完含笑:“奴婢曉得了。”
話說到這,李祿就領完點心回來了,殷殷勤勤地給蔣喬呈上:“主子晚上要伺候皇上用膳,下午還是多用些點心好。”
李祿倒是難得說了一句真話:後妃在皇上麵前都力求表現得溫慧秉心、柔嘉貞靜,在皇上麵前用膳,都是恨不得不動筷子的,以此來展現自己是小鳥胃,讓皇上覺得自己小鳥依人,分外憐惜。
聞言,蔣喬對李祿微笑道:“李公公有心了。”
李祿見此“嘿嘿”憨笑一聲,見蔣喬沒發現近日點心的小小不對,這才收起心中的幾分心虛,退了下去。
茗夏上前,動手拿起一塊芝麻酥。剛拿起,就有碎碎的點心屑往底下掉。
“稟主子,依奴婢看,這點心雖然是尚有餘溫,但已經開始變得脆硬,一看就不是剛出鍋的。恕奴婢直言,主子這些時日的點心份例,倒像是後頭溫寶林的點心份例。”茗夏細細回道。
蔣喬頷首:“不錯,從李祿和小李子格外勤快的時候起,這點心質量就下滑了。”
她挑了挑眉,歎了一口氣:感謝溫寶林的目光短淺和愛貪小便宜,可讓她又多出一個搬出鹹福宮的理由。
想到晚上要開始自己的表演,蔣喬抱了一麵小巧的銅鏡就要進臥室提前演練,隻對茗夏道:“若是旁人要來見我,就說我忽然頭暈,在臥室裏歇著,懶怠見人。至於那些點心,你和錦瑟悄悄將它分了,隻記得留下那一盤翡翠棗泥糕。”
也是湊巧,今日大膳房做了翡翠棗泥糕,為她多提供了一個可以表演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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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晚膳,剛從怡心園聽完小曲回來的永宣帝,正坐著龍輦朝著鹹福宮行進。
視線範圍內出現了寫著“鹹福宮”三個大字的金邊牌匾,永宣帝也自然看到了等候在鹹福宮門口的蔣喬。
與上次清爽的芽綠色不同,蔣喬今日穿了身粉橙色的襦裙,耳邊依舊是粉軟的芙蓉絹花。
見到永宣帝來,蔣喬露出期盼已久的笑臉兒,快步向前走了幾步。
粉嫩的耳垂上是小巧圓潤的點珠耳環,隨著蔣喬的幾步快走跳躍起來,帶出少女的活潑氣來,也叫永宣帝不爽了兩天的心情活動了幾分。
敏銳觀察到永宣帝心情變好的何長喜對此表示:謝天謝地,皇上馬上就可以恢複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