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倒帶
老爺子說出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複雜至極。
趙喆自小到大,從沒見過一向冷靜淡定的老爺子,有如此情緒波瀾。
那神色之中,仿佛既有憤怒不屑,也有哀傷歎息。
嘴角似笑非笑,很是別扭地輕輕咧著。
額前的抬頭紋,此時此刻,宛如一道道刀疤。
深入皮肉,明顯至極。
那一雙大手,骨節分明,掌紋如溝壑,縱橫交錯。
就是這雙曾在倒鬥界封神的手,如今毫無精神地搭在沙發上。
隱約之中,透出一種莫名的無力感。
在趙喆的印象裏,老爺子一直是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
如今卻與尋常的耄耋老人,別無二致。
看著老爺子的反常神態,腦海裏不斷回響著他的話。
趙喆雖然有些難以接受,但心中的疑惑卻也終於塵埃落定。
陳二虻所說不假——
趙江海這個名字,早已在95年,就易主了。
蒼茫大漠,烏纏鬼窟。
黃沙之下的驚天劇變,讓所有人都無力抵擋。
原來那一趟,趙喆所失去的,不僅是母親。
趙喆用力搓了搓臉,猛地喝下一大口冰茶。懇切地望向老爺子,開口問道:
“可是這麽多年,為什麽連您也不告訴我真相?”
“我連這種家事,都要從外人嘴裏去打聽?”
聽完這話,隻見老爺子幹笑一聲,搖著頭回答道:
“家事?”
“早就沒家了。”
說完便起身,準備離開。
趙喆急匆匆地追上前去,不管不顧地拽住老爺子。紅著眼,連連追問:
“從小到大,我和您最親。我隻想知道,當年地下究竟發生了什麽。”
“您這些年堅決不搬來同住,是不是真的因為不想見到他?”
“我爸的死,是不是真的和他有關?”
“我究竟是不是在認賊作父!”
最後這四個字一出口,隻見老爺子腳步一頓,神色倏然一震。
橫眉立目,眼含血絲,嘴角微微哆嗦著。宛若一隻暴怒的雄獅,徑直瞪向趙喆。
左手猛地伸出,一把揪住趙喆的衣領。右手的巴掌抬起,作勢就要扇了下來。
趙喆被老爺子用力一扥,條件反射似的,後槽牙一緊。
再下一秒,全然已經做好了挨耳光的準備。
然而,老爺子的巴掌卻懸在了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額頭青筋暴起,頸動脈也在急促跳動。
眉頭輕輕顫動,咬肌也已然繃緊。
僵持良久,最終,還是撒開了趙喆的領子,將巴掌收了回去。
意味深長地看了趙喆一眼,挪開目光。
“人這一輩子,要想活得舒坦。得學會做傻子,經常忘事兒。”
“想不通就不想,不知道就不問。”
“得過且過,別跟自個兒過不去”
“不要把生活當做錄像,一天到晚想著倒帶。有時候,不知情,就是對你最大的保護。”
“我對你,從來就沒有別的要求,隻希望你好好做個人。”
“做一個幹幹淨淨的人,別走老路。”
“現在看來,到底都是命吧。”
說完便兩手一甩,頭也不回地,向樓下走去。
趙喆怔怔地看著老爺子大步流星的背影,並沒有再追上去,隻是靜靜地望著他遠去。
那道原本熟悉無比的背影,不知何時,竟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雖依舊挺拔,卻徒然生出幾分蒼老與孤獨。
隻見老爺子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樓梯盡頭。
不一會,便傳來了“呯”的關門聲。
趙喆胸口愈加發悶,急忙打開窗,大口呼吸起來。
昏暗的院子內,老爺子那一頭銀發,在月光的映照下,十分顯眼。
此刻,正背著手,緩緩向院外走去。
趙喆剛想開口叫住他,叮囑慢走,說聲道別。
結果,老爺子卻猛地轉過身來,仰頭看向書房的窗口。
四目正對,遙遙相望。
趙喆的心口猛然一顫,隻見老爺子頗有些艱難地扯起一個微笑。
高聲衝著二樓的窗口,呼喊道:
“大吉,你記著!”
“十絕門,開不得!”
“陰陽眼,碰不得!”
“老黃曆,翻不得!”
一字一句,直聽得趙喆胸口如同重石積壓。
嘴巴大張,卻如鯁在喉,說不出半個字來。
隻得衝著老爺子一邊揮手,一邊連連點頭。
直到老爺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趙喆才轉過身來,背靠窗沿,陷入沉思。
老爺子今天突然過來,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下鬥的事情。
這風聲究竟是從哪兒走漏出去,趙喆並無頭緒。
或許,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為之。
也可能,是老耿出貨的時候,說漏了嘴。
但事已至此,倒也不重要了。
趙喆深知老爺子此時此刻,必定萬分失望。
從小到大,他心心念念,想讓趙喆與倒鬥絕緣的願望。
結果,被現實的重拳,擊得粉碎。
到了老爺子這把年紀,恐怕再沒有什麽,比希望破滅更讓人感到潰敗。
趙喆心中難掩愧疚,可自己又何嚐不是被逼無奈?
本以為是水庫一趟,全當探險開眼。
不料,竟一步跨入泥潭,沉入這不見天日的墨色深淵。
一個個謎團,就在自己眼前,呼嘯穿梭。
努力伸手去捕捉,卻隻能觸碰到堅固寒涼的外殼。
滑不留手,一閃即過。
自己二十多年來平靜閑適的生活,竟全是被麻痹的錯覺。
趙喆不禁靠著牆邊,蹲坐下來,默默苦笑。
掏出口袋裏的膠卷,反反複複地看著,一遍遍地用指腹摩挲。
少頃,神色驟然堅決。拿出手機,點開王晨曦的對話框。
手指飛快移動,將身份證號碼發了過去。
雙臂用力一撐,站起身來,回到老趙的臥室。
將那皮箱重新拉了出來,輕輕摸了摸那背包上的血痕。
把零碎的物件,一件件仔細收回包內。
合上箱子,把那掛鎖重新鎖好。深吸一口氣,將那箱子塞回床底。
起身走上三樓,把浴缸放滿了熱水。
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脫了個精光。抬腿便邁進缸內,躺了下來。
感受著熱氣蒸騰,緩緩閉上雙眼,努力讓大腦放鬆。
回想著老爺子最後那幾句忠告,他心中怕是已經斷定,趙喆不會就此罷手。
自家的苗,脾氣秉性,當然心中有數。
再次下墓,恐怕也是在所難免。
老爺子必然是心知無法阻攔,所以,也就隻剩告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