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
季月荷跪伏於金殿之下,在一眾朝臣或驚或怒的目光中瑟縮著不肯開口。
季月荷的父親季原官至太常寺卿,專司宮中大小祭典。
冬至的祭禮同立春一樣最是隆重盛大,全然由季原所司的太常寺一手操辦。
眼下這位生殺予奪冷厲無情的傅丞相親自揪了季月荷出來,擺明了是將矛頭直指季氏。
宮中禁軍動作極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將金殿之中尚未來得及引燃的火藥一一搜查了出來。
楚流螢低聲抽了口冷氣忍下左肩的劇痛,有濕濡溫熱的觸感順著肩胛緩緩淌過手臂。
大約是才將將愈合的傷口撕裂了。
小郡主勉強忍下痛楚,抬眼打量了番被呈上禦前的火藥。
這東西乃是朝中禁物,由當朝大司馬傅鶴延一力管控,尋常人極難沾手。
今日搜出這些,大約是季原在定遠侯府抄家之前,暗中偷渡而來的。
隻是這點劑量遠不足以殺人,季原若當真想要弑君,這金殿內外,必然還藏著意欲趁亂暴起的刺客。
定遠侯府通敵之案,果真仍未終結。
楚流螢攏了攏身上暖意繚繞的狐絨鬥篷,將渾身大半的重量皆倚在楚流光身上。
她在丞相府將養了足足七日,某回悄悄開窗透氣時隱約聽到了陸十向傅長凜稟事。
這樁案子陰謀深重,有三方勢力牽涉其中,分別便是定遠侯應澤,太常寺卿季原,以及最後一位不可說的人物。
朝中叛臣關係錯綜,名冊被一分為三,分別由這三方勢力統禦。
定遠侯一脈早被傅長凜連根除。
依這位年輕丞相的智謀和手段,季原怕也早被他拿捏死了通敵叛國的罪證。
大抵隻待一個契機,便可趁勢將這第二份同黨名冊上的叛臣一網打盡。
隻是最後一位不可說的人物,卻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未曾留下。
竟猶如不曾存在一般。
楚流光忽然隱約嗅到了一絲腥甜的血氣,隻是轉瞬間便被小郡主身上幽微的冷香的覆蓋。
他悄悄握住少女脆弱而不堪一擊的纖細腕骨,壓低聲音問道:“糯糯,受傷了?”
小郡主早已疼得發了一身冷汗,捱過劇痛,倒也不那麽難耐了。
她微倚在楚流光懷中,借他頎長的身軀遮住了自己慘白的容色:“尚可忍一忍……哥哥,我不想回去。”
楚流光心知自己拗不過這位極有主見的小祖宗,隻好一麵替她打掩護以免被傅相瞧出了端倪將人強製送回王府去,一麵點了她幾處大穴以勉強止住血。
小郡主咬著牙漸漸平緩了呼吸,一側首,忽然對上二公主楚端妤驚惶心虛的神情。
她眉尖一蹙,借著楚流光的遮擋細細觀察,卻順著楚端妤的目光瞥見不知從何處匆匆趕來的駙馬賀雲存。
賀雲存乃是當朝禦史賀允的次子,隻是生為庶出,上頭又壓著兩個天資卓絕的嫡生子,因故並不受重視。
此刻他卻從殿外行色匆匆地混進來,奢美的錦服下擺尚留著幾分未拂淨的灰塵。
十分古怪。
長階之上,傅長凜正提劍直指金殿下如螻蟻般匍匐的季月荷,渾身冷厲駭人的氣魄快要凝出冰來。
他微微斂眸,淡漠而冷峻道:“供出同黨,或可留你一條生路。”
季月荷顫抖著抬起頭來,正立於她麵前高階之上的皇帝立時渾身一震,踉蹌著後退兩步,麵色駭然。
她雙目赤紅,兩行殷紅的血淚自灰白的肌膚上淌落,猶如從閻羅地獄爬上來索命的惡鬼。
宮中有禦醫顫巍巍湊上前去細細查探了番,忽然驚呼一聲,避如洪水猛獸般屁滾尿流地遠離了她。
“劇毒!此乃劇毒啊陛下!”
此話一出,殿中圍觀的忠臣紛紛退開百尺,連階前護駕的羽林軍都不由暗自退了半步。
傅長凜巋然不動,隻晦暗不明地摸索著右手那枚麟紋暗琢的玉質扳指:“可有暫緩之法?”
老禦醫搖了搖頭,歎道:“此乃銷骨化屍的劇毒,毒發時灼毀五內,如萬蟻噬心,不出三刻,便要化作一攤血水,神仙難救啊。”
眾人唏噓間,陸十忽然自殿外提劍而來,跪道:“主,殿外十方刺客俱已拿下。季原……逃了。”
意料之中,楚流螢想。
傅長凜權勢滔天深不可測,與他正麵對上決計沒有勝算。
今日行刺雖也算得上是部署周密,卻決然逃不過傅長凜的法眼。
季原此舉,為的非是謀朝弑君,而是趁冬至宴上京中權貴盡皆匯聚皇宮,便於逃跑罷了。
他留下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女兒在殿上與傅長凜周旋,為自己爭取時間。
隻是卻又唯恐季月荷這樣的軟骨頭供出甚麽更深的秘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逼她吞了劇毒。
這毒早已腐蝕透了季月荷的喉管,教她不能吐出一個字來。
三刻之後毒性一發,人便化作一灘血水,無從逼供。
待傅長凜發覺中計追至宮外時,季原怕早已在謀劃好的落腳點裏烤著初冬的新炭了。
虎毒尚不食子。
小郡主攏緊了柔軟的披風,側眸歎道:“這毒殘忍如斯,不若便給她一個痛快罷。”
陸十聞聲抬首,在傅長凜默許的目光裏閃過一抹冰冷的劍光。
眾人還未見著劍影,季月荷已應聲徹底軟癱了下去,那雙赤紅的血目裏滿是驚恐和不甘,直直地望向某個特定的方向。
順著她最後的視線,楚流螢看到了楚端妤身旁目光躲閃的駙馬爺,賀雲存。
這場鬧劇終於在群臣各異的神色中收場。
皇帝震怒,下旨抄了季府滿門,重金通緝所有在逃者。
楚流光仍需在宮中當職,小郡主隻好獨身一人在翠袖的攙扶下慢吞吞出了金殿。
身後純粹而熟悉的氣息無聲貼上來。
傅長凜替她理了理鬥篷鬆軟的領口,在小郡主靜謐柔軟的目光裏輕聲道:“我送你回去。”
臨王府的車駕裏仍續著炭爐,掀起車幔,融融的熱意如雲一樣擁覆上來。
傅長凜攬著她矮身進了車內,翠袖殷勤地跟在身後將車幔放好,又闔上車門,不教一絲寒氣透進來。
入夜已深,天際高懸的月正籠在迷蒙厚重的雲霧裏,光色昏沉,照不清前路。
車夫打著燈籠緩慢駛出了千秋門,轆轆的行車聲回響在深宮悠長的窄道裏。
小郡主的及笄禮便在明日了。
她出生在江南那場千年難得一見的暴雪之下,本該在立冬當日就降生於世。
隻是白竹嫻難產,苦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曆經千難萬險生下了這個全家人翹首以盼的女兒。
按照當年的約定,傅長凜該在小郡主及笄當日往臨王府下聘。
楚流螢借著微朦的月色肆意打量著他模糊卻冷雋的側顏。
十二年的光陰與願景啊,如夢一般,近在眼前了。
傅長凜忽然眉睫一動,帶著深沉冷冽的氣息湊到她肩窩,沉聲問道:“受傷了?”
大約是嗅到了她身上腥甜的血氣。
那股冷冽而極具侵略意味的男性氣息無限靠近過來,小郡主渾身一僵,耳朵立時燙得要燒起來。
照往常,她大約早撲進傅長凜懷中悶聲悶氣地喊疼,還要將或大或小的傷口高高舉起來湊到他眼前,軟糯可憐地要哄。
但不知從何時起,小郡主忽然有些抗拒在他麵前展露傷痕了。
無盡深沉的夜幕掩蓋了她因失血而慘白羸弱的容色,她借著黑暗的遮掩強作自然地解釋道:“沒有受傷,大約是在殿中沾染了血氣罷。”
回答她的卻是傅長凜長久的沉默,氣氛靜默到讓楚流螢恍然以為男人識破了她拙劣的謊言。
傅長凜忽然一語不發地貼過來,在小郡主緊張又別扭的心緒中將她攬入懷中。
他仍舊小心地避開了她左肩的傷口。
男人沉而冷峻的音色在她耳蝸裏掀起一片酥麻的癢意:“糯糯。”
小郡主愛極了他這樣深沉澈淨的嗓音,隻是傅長凜極少用這樣誠摯而柔和的語氣喚她的乳名。
他從前多是一本正經地稱她的封號,似乎唯有哄她聽話乖順時,才居高臨下般喚她一聲糯糯。
而今這樣溫情而曖昧的低語,柔軟如夢一樣。
小郡主乖軟稚氣地靠在胸膛,眼含笑意仰頭去瞧他冷冽而清雋的眉目。
守得雲開見月明,大抵如是罷。
傅長凜點了點她秀氣翹挺的瓊鼻,如約誓般道:“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先納聘財,而後婚成。
待他往臨王府下了聘禮,接著便是定下婚期,迎這千嬌百寵的小郡主入府了。
楚流螢抬眸盈盈凝視著他。
昏沉的月色為男人冷峻而深邃的五官蒙上了一層輕紗,似乎連帶著那股沉寂肅殺的銳利都柔和下來。
小郡主渾身皆包裹在蓬鬆而綿軟的狐絨之中,明麗清豔的容色中仍帶著尚未褪去的青稚與無邪。
她歪了歪雲鬢微散的腦袋,口音依然溫軟而綿糯:“你可要早點來,也好趕得上我的及笄禮。”
小郡主實在生得過分漂亮,那雙盈盈流轉的水眸像是藏著天上無際無垠的銀河一般。
傅長凜神使鬼差地低下頭去,在她瑩潤的唇角烙下極為克製的一吻。
他啞聲應承道:“好。”
天上無邊的濃雲白霧將月色收斂得一幹二淨,夜幕昏沉,難見月明。
天和城今年新冬的初雪已遲了太久,或許明日便有風雪將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