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來而不往

  翻山越嶺,風餐露宿,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一輛靛藍布簾的馬車駛進了鹿隱國西南邊關小城。


  碧落城,掩於群山之中,城中隻有一條主街,唯一的客棧就在主街的盡頭。


  街上屋舍破舊,行人稀少,日暮時分,簡陋的鋪子裏點了燈燭,燈影昏沉壓抑。


  寒冷的北風穿巷而過,巷口蹲著一個賣糖瓜的老婆婆。


  “姑娘,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又甜又粘的糖瓜,買點回家粘灶王爺的嘴,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新年順遂安康。”


  “糖瓜是什麽?”車廂裏傳來軟糯的聲音。


  這幾日孟奚知每天不厭其煩地哄著小雪說話,小丫頭聰明伶俐,除了不吃飯不會餓死,已經與人族小孩沒有兩樣。


  葉傾雨勒了馬,接過孟奚知從簾子裏遞來的銅板,跳下馬車。


  孟奚知的乾坤袋裏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都有,最實用的還屬這些銀錢。


  “看姑娘滿身風塵,趕了不少路吧?”


  “嗯。”葉傾雨將銅板放到石階上敞開的粗布袋裏,如果這裏和石塘城的物價一樣的話,這些銅板能買五個糖瓜,夠小雪嚐嚐鮮了。


  老婆婆枯柴般的手指顫巍巍地往油紙包上裝糖瓜,突然抬起頭來,看著葉傾雨,“姑娘,天快黑了,快些趕路去吧。”


  “今晚不趕了。”葉傾雨察覺出她話裏的異樣,抬眼看過去。


  老人凹陷的眼眶裏,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好似沉澱了歲月的深潭,潭底幽深,水麵清亮。


  “姑娘莫不是要在來而不往客棧留宿?”


  碧落城就這一家客棧,剛進城門,一眼便看到客棧外的招旗,黑色的綢布上書四個白字:來而不往,像極了招魂幡。


  老婆婆將油紙包遞給葉傾雨,湊近了低聲道:“老婆子勸姑娘啊,還是快些趕路去吧,莫要在碧落城停留。”


  “為何?”


  “那家客棧可是會吃人的啊,凡是進到來而不往客棧的,沒有一個走出來。”


  葉傾雨直起身子,往長街盡頭望去,來而不往客棧門頭上掛了兩隻燈籠,兩層小樓裏點了燈,橘黃的燭火潑灑出來,是這條街上最明亮的屋子。


  “有趣。”葉傾雨又看向蹲在地上的老婆婆,問道:“您每天都在這裏賣糖瓜嗎?”


  “這碧落城中,如今已經沒有人吃老婆子的糖瓜咯,也隻有你們這些外鄉人,買去嚐個新鮮。”


  “哦?來碧落城的外鄉人多不多?”


  “這窮鄉僻壤的,一年到頭啊,也難碰到幾個過路人,姑娘買老婆子的糖瓜,老婆子才多嘴勸一句,趁著夜色未至,趕緊上路吧。”


  “城中這麽大一家黑店,官府不管嗎?”葉傾雨卻是不著急。


  “官府?”老婆婆冷哼道:“官府也是人,人進了這來而不往客棧,可沒有能出來的。”


  葉傾雨告別老婆婆,跳上馬車,將糖瓜塞進車廂,便聽蘇宸璋擔憂的聲音道:“葉姑娘,我們……”


  “我們在碧落城休息一晚,明早繼續趕路。”葉傾雨回頭看了一眼巷口的老婆婆,打馬前行。


  老婆婆的目光,卻落在那被一把紅傘遮住了麵容的黑衣女子身上。


  馬車停在來而不往客棧外,沒有迎客的夥計出來牽馬。


  蘇宸璋攥著門簾,並不願下馬車,“方才那位婆婆說……”


  “蘇兄若是不願意進去,就在馬車上歇息一晚吧,我這把骨頭今晚可得好好舒展舒展咯。”孟奚知抱著小雪當先走進了客棧大門。


  時辰到了,暮影隱於夜色,眼見葉傾雨也將邁進客棧,蘇宸璋一咬牙,跳下了馬車。


  山林沉寂,街道昏暗,好似有人拿了一塊黑布,罩在碧落城上空,不見一絲星光月影。


  踏進來而不往客棧大門,店夥計躬身迎了上來,他身上穿著灰布棉衣,手臂上搭一條白布巾,熱情問道:“幾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這位店夥計的腰好似直不起來,抬頭時脖子亦十分僵硬,歪著腦袋,兩隻眼睛一大一小,鼻梁歪斜,嘴巴大咧,看上去十分奇怪。


  身為唯一能付得起房錢的大財主,孟奚知回頭看了一眼緊跟在葉傾雨身後的蘇宸璋,對店夥計道:“兩間上房。”


  “得咧,客官這邊請。”


  大堂內有五六張木桌,條凳上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人,男女老少皆有,吃飯的,喝酒的,打孩子的,吹牛皮的,嬉笑怒罵,交頭接耳,無人在意新來的客人。


  角落裏坐著一個拉胡琴的老頭,旁邊站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咿咿呀呀唱著綿軟催淚的小曲。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小姑娘臉上打了兩坨腮紅,嘴唇紅得好似喝了血一般,一點孩童的稚嫩模樣也沒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趴在孟奚知肩頭的小雪。


  “爹爹,我聽不懂她的話。”小雪抱著孟奚知的脖子,她雖聽不懂,卻也被唱曲姑娘的悲傷所感染,覺得心頭悶悶的。


  孟奚知輕拍了拍小雪的背,笑道:“小雪還小,不需要懂這些。”


  小雪嘟囔:“那位姐姐也沒有很大。”


  “詞是好詞,曲也是好曲,可惜唱曲的人是個孩子,隻怕連她自己,也不懂這詞裏的意思,阿雨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葉傾雨沒有回答,她在看掛在大堂廊柱上的畫。


  這家客棧的掌櫃大抵是個喜好書畫的,隻是眼光實在不怎麽樣。


  八根實木廊柱,頂著二樓的口字回廊,樓梯在半人高的黑漆櫃台左側。


  廊柱上各掛了一副畫,寬不過三尺,從二樓樓板直垂到一樓地麵。


  遠山近水,亭台樓閣,皆在畫中。


  粗看倒不覺得奇怪,可細看,這作畫者的水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遠山重墨,近水淺繪,亭台傾斜,樓閣扁平,筆觸淩亂隨意,毫無大家之神韻。


  如此小兒戲作,竟畫在千金難求的桑山雲絹之上,連孟奚知都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頭。


  看來,他們又碰上了不好對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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