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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8章 永嘉十七年(終)

  朱弦回頭看了隋隱一眼,隨即抬袖一拂,將桌上茶盞朝外拂去。


  走到門口的白衣少年忙閃身躲避,狼狽地扒著門嚷道“阿娘,家醜不可外揚!”


  朱弦冷笑“怎麽?家裏有客人你就覺得自己能逃過一劫了?”


  少年嘻嘻一笑,從門口走出,拍了拍衣襟衣擺,道“怎麽會?家裏有客人,阿娘就顧不上氣我了,至於我這一劫,還是得靠阿姐來化解!”


  “都欺負到阿昭頭上了,你阿姐也救不了你!”朱弦剜了他一眼,拉起隋隱的手,“去我房裏說話吧!”


  隋隱隨著她往外走,路過門口時,抬眸看了少年一眼。


  白衣金簪,墨發紅唇,眸中流淌的笑意似湖麵折射出的陽光。


  “我怎麽會欺負阿昭?我疼她還來不及呢!”他一麵嚷著,一麵悄悄朝她眨了眨眼。


  隋隱垂下眼眸。


  原來真是陳留公府的人啊……


  ……


  “你師父……讓你把這把匕首送回來?”朱弦接過匕首問道,神色有些困惑。


  隋隱心中一動,點了點頭。


  她說的是,送回來?

  難道這匕首是朱師叔送給師父的?

  難怪了,這匕首鑲金嵌玉,裝飾華美得不像武器,一點也不像師父會帶在身邊的物件。


  十幾年睹物思人,如今,算是放下了麽?


  “讓你送到我手裏?”朱弦又問了一句。


  隋隱還是點頭。


  “給我幹什麽?”朱弦皺眉嘀咕。


  隋隱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人呢?”朱弦一邊把玩著匕首一邊嗤笑著問,“終於收到信了?結果就派個小輩來?還真準備這輩子不踏入京城了不成?”


  隋隱沉默。


  沉默了許久,直到朱弦停下手上動作,疑惑地朝她看過來。


  “你師父呢?”朱弦又問了一遍。


  隋隱抿了抿唇,開口時,聲音微啞“師父他……已經不在了——”


  “哐當!”朱弦手裏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你說什麽?”她緊盯著隋隱,聲音有些顫抖。


  隋隱低下頭,淚打在手背上。


  “今年八月十四,南陵陽春,遇人尋仇,師父……重傷……”


  ……


  隋隱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朱弦。


  她坐在斜陽照不到的暗處,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


  朱紅錦衣,絕美容顏,都在暮色中蒙了一層晦暗。


  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她傷心幾何。


  隋隱突然衝動地問她“師叔喜歡吃魚膾嗎?”


  朱弦抬起頭,神色有些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隋隱笑了笑,輕聲道“我幼時,師父曾用這把匕首給我做過魚膾……”


  她拜入師門十年,隻那一次見到師父用了這把匕首。


  明明是一把吹毛立斷的利器,卻隻用來片魚。


  “片成薄如蟬翼的魚片,再切成細絲,放點飴糖,放少許鹽,再拌上金橙絲……”隋隱慢吞吞地說著,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朱弦。


  朱弦眼裏似有波光閃了兩下,隨後卻是輕笑了一聲,道“那是江南的吃法,我喜歡拌著薑醋吃。“


  隋隱怔住。


  朱弦盯著她看了一陣,問道“你呢?竇淮對你有什麽交代?”


  隋隱回神,答道“師父讓我們師兄妹回七鳳穀。”


  朱弦沉默片刻,撫額道“你先去歇著吧,待我緩一緩……太突然了……”


  隋隱又行了一禮,隨侍女走出。


  剛剛走出主院,便見少年迎麵而來,白衣金簪,眉上春風二月。


  隋隱停下腳步,在侍女之後行了個平輩禮“見過大公子。”


  少年正往她身後張望,聞聲將目光收回到她身上,笑道“我叫池蘭歌,十六歲,不知該稱呼師姐還是師妹?”


  隋隱垂眸道“不敢當。”


  池蘭歌笑道“你不說,那我就當你是師妹了!”說著,轉頭問侍女“母親將我師妹安置在哪裏歇息?”


  侍女報了一處庭院名。


  池蘭歌朝她一擺手“我領師妹去吧,你忙你的!”


  侍女抿唇笑道“可我現下隻有這一件忙的!”


  池蘭歌哈哈一笑,也不管侍女了,顧自招呼隋隱“師妹來,隨我這邊走!”


  隋隱沉默跟上。


  “師妹晚飯想吃點什麽?我去囑咐廚房!”


  “隨意,我不挑。”


  “師妹怎麽穿得如此單薄?來人,去將我那件鶴氅拿來——”


  “不必,我習武,不怕冷!”


  “師妹——”


  “大公子!”隋隱終於忍不住打斷他,“我永嘉二年三月初二生。”


  池蘭歌哈哈一笑,推開庭院門,回頭朝她露出兩排白牙“我是永嘉二年三月初一生,還真是我師妹啊!”


  這麽巧?

  隋隱狐疑看他。


  他笑著作了個邀請入內的手勢。


  隋隱走上台階,到他麵前時,忽然,他伸手攔在她身前。


  “隋師妹——”這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


  隋隱防備地退了一步。


  少年一雙漂亮的眸子目不轉睛盯著她的眼睛看。


  “師妹這一雙眼可真好看。”少年唇角微微勾著,壓低的聲線尾音略帶沙啞,撩得人心口發癢。


  隋隱卻又退了一步,心中既警惕,又不解。


  她的相貌算不得出眾,又是他父母同門師侄,這少年為何戲弄她?


  莫不是本性惡劣?

  也是,不惡劣,怎麽會將人家姑娘出嫁時宴客的女兒紅偷了喝?


  想到這裏,隋隱麵色一冷“大公子請自重!”


  無論如何,這樣出身尊貴、相貌出眾的貴公子,她招惹不起。


  少年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氣勢震懾到了,愣了一愣,乖乖將手收回,甚至背到了身後。


  隋隱越過他走進庭院。


  他又快步跟了上來,小聲道“隋師妹,我沒別的意思,你的眼睛真的好看,跟我阿姐好像——”


  隋隱猝然止步,腦中一時閃過無數畫麵,最後停在九歲那年,師父看著她吃魚膾時眼裏的溫柔……


  “你阿姐……皇後娘娘……喜歡吃魚膾嗎?”她問。


  “喜歡啊!”少年笑道,“她幼時在江南住過六年,口味和京城人不同,她喜歡將魚膾切絲拌飴糖和金橙絲……”


  ……


  斜陽入戶,將人一線分割。


  匕首在日色下,身子在陰暗處,越看,越覺得身上發冷。


  直到門前人影遮下。


  匕首上也沒了陽光,朱弦反而覺得身上一暖。


  她抬起頭,忽然想哭。


  “池長庭,竇師兄……”


  池長庭從她手裏拿起匕首,翻看了兩下,道“還回來也好。”


  朱弦抱緊他的腰身,悶悶道“池長庭,竇師兄死了……”


  池長庭一愣,問道“是那個姓隋的姑娘說的?”


  朱弦哽咽點頭“是蘇瑾的舊部,追殺了他十幾年……他也不說,朝廷通緝令下去,有什麽抓不到的人,哪裏輪得到他一個人扛著?……他就是故意想一個人扛著,蘇瑾又不是他殺的……”


  池長庭輕撫她的秀發,問道“那姑娘確實是說竇淮死了?”


  朱弦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卻也顧不上,急急追問“你什麽意思?”


  池長庭抹去她臉上淚水,微微一笑,道“竇淮這些年什麽都沒做,光顧著習武了,五年前我就說,竇淮的武功怕是已經在你我之上,如今他也不過四十歲,正當盛年,哪有那麽容易死?他若死了,他那小徒兒又是怎麽毫發無傷生還的?”


  別人這麽說,朱弦還要想一想,可這話是池長庭說的,她便想也不想都信了。


  頓時怒上眉梢“好個竇淮!竟敢騙我!”


  池長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將匕首塞回她手中“他這麽說,就隨他去吧。”


  朱弦怔了怔,問道“那這匕首——”


  “你收著吧,”池長庭頓了頓,低聲道,“不用讓阿棠知道了……”


  ……


  隋隱隻留了一夜,第二天便向朱弦辭行了。


  “這麽急?”朱弦是真的意外,“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要走了?”


  隋隱道“師叔若有話要問,弟子便答完再走。”


  朱弦噎了一下,訕訕問道“你師父葬在哪兒了?”


  “尊師命灑入越城嶺。”


  “可有衣冠塚?”


  “並無。”


  “遺物呢?”


  隋隱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已經交給師叔。”


  朱弦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師父平時怎麽說你?”


  眼睛這樣像,性子卻是天差地別,也不知竇淮看著是什麽想法。


  隋隱垂了眸光,輕聲道“師父說,阿隱很好……”


  ……


  到如今,她也不知師父是不是真的在說她好。


  但如果換了那個人,師父肯定不會這樣輕易舍下。


  她沒有在京城多留,也沒有像想見朱師叔那樣想見池皇後,畢竟,那是皇後。


  離開京城,轉向東北行,去往七鳳穀。


  朱弦為她備了行李和馬匹,途中沒有遇到大雪封路的話,應該可以在年前到達七鳳穀。


  可惜天不從人願,剛到河北地界,就遇上了大雪。


  北地的雪,高興的時候能埋進一個人,阻攔車馬自然不在話下。


  隋隱坐在驛站門口的木樁上,看著深至膝蓋的雪,心知短時日內是無法上路了。


  白雪封山,天地茫茫,她望了許久,心中漸漸蕭索冰涼。


  她,沒有師父了……


  六歲喪母,生父續娶前,將她丟棄在山裏。


  那年冬天,下第一場雪時,師父從雪地裏抱起了她。


  十年後,仍舊是這樣的冰天雪地,她,沒有師父了。


  師父總說,阿隱,你很好,師父很放心。


  他離開時,也是說,阿隱,師父相信你能照顧好自己。


  她也相信自己能照顧好自己,隻是,一個人真的有點孤單。


  她忽然笑了笑。


  那就盡快回七鳳穀吧,她還有師兄。


  總算,還有個親人。


  跳下木樁,正要轉身進去,突然,感覺到身後異動。


  是輕功疾行的聲音。


  隋隱沒有回頭看,而是提起一分警惕,繼續往裏走。


  有兩人施展著輕功朝驛站跑來,衣袍兜裹著風,獵獵作響,並沒有低調掩飾的意思。


  隋隱正猜測著這兩人的身份時,忽然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咦?隋師妹?”


  含笑朗朗,如玉質金聲。


  隋隱愕然回頭。


  依舊是白衣金簪,披了件墨色大氅,發間落了幾簇雪,似白梅般點綴其間,襯得人似神仙般纖塵不染,又熠熠生輝。


  他怎麽會在這兒?


  “這是你師妹?”與池蘭歌同行的少年好奇問道。


  “是啊!”池蘭歌應了一聲,隨即回頭瞪他一眼,“我師妹脾氣不好,你放尊重些,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少年頓時嚷了起來“我對誰不尊重過?崔姑娘可是你惹哭的!”


  “閉嘴!”池蘭歌將他一推,衝隋隱笑道“師妹你別聽他胡說,崔姑娘是自己愛哭!”


  隋隱“嗯”了一聲,寒暄問道“大公子怎麽到這兒來了?”


  池蘭歌哈哈一笑“我和韋溫偷挖了公主的女兒紅喝,被陛下丟去範陽從軍,連個年都不給過——”忽然眼睛一亮,撫掌笑道,“這可好了,師妹與我同路,我們可以一起過年了!”


  隋隱愣了愣。


  一起過年麽?


  其實……七鳳穀離範陽也不遠啊……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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