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暗訪
消息很快四散,大多數隨行官員非常吃驚,不敢妄加猜測。
皇太後的行帳崇德宮內,皇帝下意識的往嘴裏塞著午膳,卻食之無味,滿心痛楚,馬得臣離去才數月,室昉又出了這種事…..
皇太後一身素雅的淺藍色常服,在帳中來回踱步,桌上的餐盤已經空了,思慮良久,沉聲吩咐雪兒去拿獵服來,皇帝看了看麵無波瀾的母親,低頭片刻,下去換獵服了。
北府宰相牙帳內,室昉無力的躺在床上,對韓德讓低語著,韓德讓臉色越發沉重。頻頻點頭,“下官會據實上奏,請大人放心。“
雪兒緩步走了進來,對室昉寒暄一翻,在韓德讓耳邊低語一陣,韓德讓緩緩站了起來,說:“大人好好休息,下官告退了。“
“你們幾個留下,保證大人的安全。“韓德讓對侍從們嚴肅的命令道。
南京城西郊平緩的山坡間,三騎並列而行,馬上三人互相對視,“依韓卿之見,是不是要一查到底呢?“皇太後悠悠的問道。
“回太後的話,臣以為不宜全麵調查。“韓德讓吐字清晰,神情嚴肅。
“相父….“隆緒猶豫著說,”難道就讓室卿白白如此嗎?“皇帝實不願見到他敬愛的臣子受到無端的傷害。
“陛下,宰相大人的受傷隻是意外,他氣憤之下不慎撞到了花架…..”
“可是…..”
“母後請問陛下,我國的漢官有很多,為何隻有室昉屢次被貴戚們刁難甚至蔑視呢?“
皇帝沉默片刻,“因為他官居北府宰相。轄製部族,而這一官職在他之前都是從貴戚中選擇的。”皇帝緩緩答道,“他的任職導致貴戚不滿,所以…..”
“那麽如果母後一查到底呢?”
“那很可能引起貴戚的強烈反彈,導致部族內部的失控,但是就這麽輕輕放過嗎?”隆緒急迫而擔憂的問道。
“當然不是,”皇太後柔聲答道:“無論如何北府宰相的名分母後不會撤免,另外實錄的編修要靠他的文采。”
“韓卿,北府常去關照吧,為了部族製度的改革,你就辛苦一下吧。”
“是,太後陛下。”韓德讓朗聲答道,為了進一步加強皇權,部族製度改革勢在必行,這也是皇太後讓室昉擔任北府宰相的主要原因,韓德讓對此亦是心如明鏡,隻是反彈的強度超出了他的意料,使情況變得比他們設想的複雜很多。
“母後英明。”隆緒由衷的讚歎道。
“陛下要明白,有的時候朝政要在適度的妥協中前進。”
“是母後,兒臣謹記在心。”
隨行的大臣們都在忐忑不安的等待著皇太後對此事發表看法,可是之後的十多天裏,皇太後並未提及此事,隻是時時派遣禦醫到北府宰相帳中診治。
鑾駕回京的前一天,室種終於有時間並得到皇太後允許到帳中探望父親。
室昉臉色甚是蒼白,躺在床上慈祥而憂慮的看著兒子。
“種兒,為父沒事的,你不要擔心了,好好工作吧。“
“父親,皇太後陛下準備怎麽處理那位官員?“室種急切的問道。
“休要多嘴,皇太後自有安排的。“
“依兒看來,皇太後根本無心懲戒。“
“閉嘴!“室昉有些火了,”身為臣子不可妄議君上。“室昉心知兒子說的是實話,以兒子的頭腦根本看不透皇太後的遠慮,隻得厲聲喝止。你不可胡思亂想,莽撞行事,否則為父家法無情。下去吧。“
“是,父親。“室種無奈的退了出來。
春捺缽在平靜中結束,鑾駕順利返回了上京。
一月後,室昉的傷勢基本複原,再次上表請求致仕,蕭綽看到奏疏,對韓德讓露出苦澀的笑容,“他就再犧牲一下吧。“
“燕妹,哥會去向他解釋了。《實錄》的修撰開始啟動吧。“
“嗯。“蕭綽重重點頭。
次日早朝,皇太後再次駁回了室昉的致仕請求著其繼續擔任原職,另下詔他和邢抱樸二人著手修撰實錄。
消息一出,在貴戚中又掀起陣陣議論。
寧王府邸前廳,眾貴戚們邊喝著茶邊熱烈的討論著,“如此看來,皇太後陛下恩寵依舊啊。“
“不,皇太後分明就是明撫暗降,在向我等示好,皇太後也知道我等是忠心為國,不過是看不過漢官受寵,高我們一頭罷了。“
寧王眯著雙眼看著來客們,他在貴戚中資曆最深,他也知道皇太後是勵精圖治的領袖,也曾見識過皇太後對待貴戚剛柔並濟的高超手腕,這回他有些摸不透皇太後的袖內機關,故此請了眾人來府相商,而結果看似依舊很不明朗,讓他有些躊躇不前,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表態,他知道皇太後的性格和能力,無心掀起太大的波瀾,更明白現今的大契丹比不得太祖太宗朝,他並沒有野心,隻是不希望失去往日的風光而已。
眾人討論的半天也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見,各自回府去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室昉在全國各地所轄部族中照常巡視,隻是時間有所縮短,次數不再頻繁,他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書籍記錄中和邢抱樸一起為修撰《實錄》而費心。
韓德讓開始以北府宰相上官的身份漸次關照查問部族的詳細情況,部族官員們這一次才真正看到他的嚴謹細致和超群地位。
原來,他平日對室昉頗為恭敬是念及室昉為官資曆很深,又有舉薦提攜之恩,表現的謙遜些罷了,論及官位早在室昉之上了,以往對部族事務不甚關注完全出自對北府宰相職權的尊重和素來嚴謹的作風,不願招來嫉恨的眼神,真的要管起來可比年逾古稀的老人更有耐力,更何況韓德讓本武官出身,在各京軍部人脈頗豐,特別是目前在朝政中舉重若輕的南京府更是百姓擁戴,官吏敬服,貴戚想要刁難基本是無縫可鑽,白費功夫。
上京的貴戚們對皇太後態度的議論仍在繼續著並隨著聖駕的捺缽而迅速在全國傳播開來,漢官雲集的南京府官員更是廣泛談論,畢竟南京幽都府下轄多為漢民,其官員更是南麵官的主要供職地,人人都在為自己的將來憧憬或擔憂。
室種這天當值後回家,一人獨坐房中喝著悶酒,數杯下肚,有了些醉意,腦子有些沉,管家走了進來,看著醉醺醺的樣子,無奈的搖了搖頭,“公子還是改不了這毛病,叫老爺怎麽放心呢!”
管家走上前奪下酒杯“公子別喝了,老爺來信了。”
室種正在興頭上,根本聽不進去,將父親的書信丟在一旁,繼續喝了起來,管家勸阻不成,隻得由著他。
第二天一早室種頭昏腦脹起不了床,當值遲到了整整一個時辰,上官見了他,好一頓臭罵,他本自認宰相之子不肯服軟,回道:“不就是遲到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上官見他犯了錯還嘴硬,火氣一發不可收拾,訓道:“你以為你是宰相之子就了不起,你父親已經失寵,過不了幾天恐怕就要滿門抄斬了。”
室種聞言,呆立原地許久,轉身當值去了。
上官見此,心中暗笑不止,“終於沒話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違紀。”剛才的那句話是他在上京的友人傳達的,他信了七分,今日借此打擊一下這個時常犯迷糊的下屬,想讓他以後能夠自律些,自己也少廢些精神,不用嘮叨個沒完。
室種一整天心神不寧,那句話不停的在耳邊回響,腦海裏回放著父親數年來屢受排擠的遭遇、一陣無言的恐懼襲上心間。
晚間他步伐飄忽的回到家中,妻子見他失魂落魄,忙遞上參茶,讓他坐下,柔聲問道:“夫君您這是怎麽了?被上官罵了吧,下回少喝點,妾身的勸你總是不停,這白白找事嘛。“
“別說了!“室種大喊一聲,妻子一驚,向後退了兩步,”夫君你別嚇妾身,你的眼神好可怕啊。“
“去,收拾行裝,把孩子們都叫醒。“
“夫君你要做什麽?“妻子怯生生的問道。
“照辦就是!“
妻子無奈的轉身,去往內間。
管家聽見叫聲,慌忙出來問道:“公子您要做什麽?”
“去我們漢人真正的家園。”
管家猛的一驚,“公子不可啊。您如果這麽做,皇太後知悉,老爺焉有活路啊!“管家聲淚俱下的勸道。
“他已經沒有活路了,我可不想跟著他一起死。“室種聲音顫抖的說。
“公子在說些什麽?老爺昨天的信您根本還沒看過啊。“
“不用看了,他不會對我說實話的!“室種的心已經被死亡的恐懼占滿,完全喪失理智。
妻子拿著衣服,牽著孩子從內室走了出來。
“公子您不可以,這樣老爺反而死定了啊!公子!“管家擋在他身前急叫道。
室昉粗暴的推開了他,拉著妻兒的手,奪門而出,上馬奔馳而去。
年過花甲的管家身體失去平衡,頭部撞在前廳的立柱上,地麵一片殷紅,再無生息。
十二月寒風漸起,南京幽都府的守城士兵看著一騎快馬攜家帶口絕塵而去,不由嘀咕,“公務需要帶家眷嗎?難道是……”
耶律休哥正帶著扈從在哨崗巡查,他自知責任重大,絲毫不敢放鬆。
“留守大人….”士兵見上官前來連忙將事情低聲稟告。
耶律休哥聞言,臉色一沉,看了看已無人影的官道,知道追趕是不可能了,猛然想起李繼成,立刻派人兵分兩路,一路到室種的家中查看,另一路速傳了李繼成前來問話。
三更天色,耶律休哥坐在府衙正堂,李繼成穿著官服跪在地上,冷汗淋漓,“舅舅做出這事,外祖父可要…..”
“你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下官一無所知,請大人明鑒。”李繼成趕緊回話。
“大人…..”士兵走進來報告道,後麵的人抬著老管家的屍體,耶律休哥見到獻血淋漓的屍體,心中歎氣“哎…..”
“好了李官使,你下去吧。”
“斜大人,隻是老管家隨侍多年,下官請求為其厚葬。”
“準了。”
李繼成憂思滿腹的退了出來“這下可怎麽好啊?!”
數日後,上京皇宮大殿,皇帝和皇太後正仔細聽著耶律斜軫的報告,“啟稟皇太後陛下,聖上,宋王爺南京急報。”
皇太後和皇帝聞言,對視一眼,“這大冬天,趙光義不會來犯邊吧?他還不至於那麽傻吧?!”
“呈上來。”蕭綽沉聲說。
蕭綽緩緩展開奏報,目光掃過,心中一驚,複雜的眼神掃過室昉,耶律斜軫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隨時準備接受旨意。
良久,皇太後緩緩說道:“退朝,斜軫沒說完的寫成奏疏遞上來,韓卿禦書房陛見。”
韓德讓心中一緊,“南京的事皇太後不找北院….”
片刻後,禦書房裏,爐火燒得很旺,屋內暖意融融,隆緒看看兩人,低下了頭,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