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裴君的請示折子,是以臣子的身份直接呈給了宮中的明帝,並未遞交給燕王秦珣,再由燕王代為轉達。
這是她身為臣子的自覺。
而明帝對於裴君的請示之舉,顯然是滿意的,也可能,不管他如何想,是否在意這樣的細節,隻憑裴君在戰場上屢建奇功,隻憑這些骨灰來自戍衛大鄴的將士們,朝廷就一定會妥善安排。
是以,明帝親下口諭,讓裴君直接帶將士們入京,屆時會有專門的官員指引,英烈們的骨灰將直接入慈恩寺,由寺中高僧領僧人們誦經超度,然後再落葉歸根,魂歸故裏。
另外,各州也專門為將士們設軍廟供奉,享世人香火。
死後尊榮,這個年代的人們尤為重視,是能夠福蔭子孫的榮耀。
明帝的旨意,將士們皆為死去的將士們高興。
今日一早拔營起行,隊伍勻速前進,眾將騎在馬上,還有閑情閑聊。
昨天,郝得誌被狠狠收拾了一頓,到底沒有失去他的頭發,深覺將軍愛護他,過後還是那個德性,“早知道,先前那些兄弟們也一並帶入京中了,有得道高僧超度,下輩子興許富貴榮華一生呢。”
曹申整日與郝得誌焦不離孟的,一聽他這話,直接一巴掌拍過去,“最重要的是送將士們的英魂歸故裏,折騰來折騰去,萬一中間出了什麽差錯,豈不是找不到回鄉的路!”
他跟郝得誌說完,又微微加大音量,好讓其他人也能聽到:“雖說先回鄉的將士們沒能被高僧超度,是有幾分可惜,不過好歹先回鄉了。”
曹申的話,倒是提醒了裴君,確實得派人看顧一二,然而回頭望向身後的將領們,官階高的武將們恐怕入京後都沒有空閑,官階稍低的……
“束安年,上前來!”
束安年,也就是借口拉肚子,慶功宴上率先哭鼻子那個小將,一聽將軍招呼,連忙驅馬上前來。
裴君行在隊首,其後便是魯肇、曹申等一眾大將,束安年不敢跟將軍並排而行,也不敢搶到其他將軍們前頭去,最後戰戰兢兢地離老遠回話。
“將軍,末將到。”
魯肇瞥了一眼他,麵無表情道:“靠近些,慫什麽?”
束安年立即雙腿一夾馬肚子,勒韁繩,靠近魯小公爺。
郝得誌驅馬湊近曹申,傾身道:“也是奇了,魯小公爺那脾氣,手底下竟然還有束安年這樣兒的小子。”
曹申推開他的腦袋,“魯小公爺罵他慫,就是罵罵而已,真慫戰場上早就死了。”
裴君為將,自然了解手底下將領們的性格,束安年入營晚,性子也安靜靦腆,加上也細皮嫩肉,剛入營時沒少受老兵們笑話。
但就是這個十九歲的少年,一手箭術精絕,百步穿楊,兩年前在戰場上一箭射殺過突厥一個先鋒將,救魯肇一命,所以魯肇對他十分提攜。
他這人怕生,戰場之外,總是躲在人後,想是不願意進宮的。
“入京後,你帶著兄弟們的骨灰去慈恩寺,看好了,別出亂子。”
束安年果然不想入宮,一雙眼睛霎時一亮,響亮地應下來。
裴君又掃了一眼後頭阿酒的馬車,吩咐:“阿酒還有那幾個生病的士兵也跟著你們,回頭有其他安排,我會派人通知你們。”
“是,將軍。”
裴君揮揮手,讓他退回去。
淩晨天一亮,將士們便起來收整了,巳時初,遠遠地看到都城高大的城牆,待走得近了,便看見城外有一群人,皆著大鄴官服,顯然是在迎他們。
“下官大理寺少卿謝漣,尊陛下命迎裴將軍、魯將軍以及諸位將士們入城。”
郝得誌麵上繃著氣勢,嘴上卻是小聲驚歎:“京城裏的郎君,真是……真是……”
他是個粗人,想不出什麽詞來形容,但這份驚歎,將士們幾乎都有。
將士們在軍營裏,見過最俊的郎君,也就是燕王秦珣、主將裴君,魯小公爺也是俊的,可跟這位謝少卿完全不同。
謝漣為從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身深緋色官服稱得人越發金相玉質,豐神俊逸,站在那裏,便讓人如見月神一般,渾身似有玉一般的光澤,氣質卓然,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魯小公爺是認識這位謝少卿的,隨口道:“這是廣陵謝氏的麒麟子,天縱之姿,十六歲高中狀元,六年便官居從四品,世家門閥中無人能出其右。”
郝得誌好奇,“那魯小公爺你呢?”
魯肇嗤笑一聲,“本將如今官拜三品懷化將軍。”
郝得誌聞言,得意起來,“那咱們將軍更厲害,沒有家世,就成了大將軍呢。”
裴君雖也是正三品,但冠軍大將軍比魯肇高半級,而且戰時一軍主將權力最高,郝得誌這麽說,也沒有不對。
魯肇沒有反駁。
而他們說話時,裴君已驅馬向前,隨後下馬,與謝漣問禮,“謝少卿有禮。”
然後又衝他身後的官員們拱手示意,隨即問:“不知犧牲將士們入慈恩寺一事,如何安排?”
謝漣道:“入城後,便由下官帶路前往慈恩寺。”
裴君頷首,點了束安年的名與謝漣認,便道了一聲“請”,重新上馬,繼續入城。
軍隊中間,是阿酒所乘的馬車,聽到“謝漣”的名字,掀開簾子望過去,什麽也看不見,便又放下來,思緒漸漸飄散。
將士們尚未入城門時,便已從城門瞧見城中盛況,人頭攢動,需得金吾衛維持秩序才行。
一向自詡“英勇”的郝得誌也緊張起來,手不自覺地揪胡子,“京城咋這麽多人?”
裴君麵容沉靜,“若非將士們浴血奮戰,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要流離失所,他們是敬你們,無需想太多,隻管向前行便是。”
其實不止郝得誌一個近鄉情怯,將士們七年來腦子裏想得除了打仗還是打仗,贏、活下去和見到親人們,是他們唯一的期盼。
可哪怕隻有三千軍士,他們也是威名赫赫的大鄴邊軍。
不需要旁人說什麽,踏入城門,禮炮轟鳴的那一刻,他們每一步皆踏得雄赳赳氣昂昂,滿身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仿佛有千軍萬馬之勢。
軍旗獵獵,鎧甲披身,每一個將士們都滿身榮光,昂首挺胸、麵無表情向前行,接受大鄴百姓們的目光洗禮。
百姓們瘋狂地喊著將士們,即便不知道大多數將士們的名字,也依舊在他們走過時給予最熱烈的敬意。
便是從前頗受追捧的謝漣謝春和,此時也引不起百姓們的注意。
此情此景,凡經曆之人,永世難忘。
將士們心中豪情萬丈,熱淚盈眶,隻願這盛世長存,山河永固,他們做的一切,便值得。
“爹!”
“爹——”
“曹郎!”
這幾聲特別的呼喚幾乎淹沒在百姓們的歡呼之中,可仿佛有所感應一般,曹申側目,隻見人群中一個小童坐在小廝頸上,高聲喊他“爹”。
曹申並不認識這孩子,但旁邊那女子,他絕不會認錯,就是他將近八年未見的妻子。
而他們見他看過去,越發激動地揮手,跟著軍隊往前擠。
裴君等人注意到,紛紛看過去,見一位娘子眉目柔婉,而那孩童八九歲大,長得極像曹申,還有何不明白的。
那邊的百姓一見他們望過來,越發激動,金吾衛們便更加努力地維護秩序。
裴君見他們被擠的站不穩,而那小童緊緊抱住小廝的脖子,便側頭對一士兵說:“將孩子抱過來吧,勸嫂夫人先回去。”
士兵領命,走到人群邊,伸手舉著那小童過來,按照將軍的交代匆匆說了一句話,便抱著孩子追上去。
曹申彎下腰,抱著孩子坐在馬前,又回頭望了一眼妻子,擺手示意她先回去。
然後才低頭看向懷中的兒子,眼眶微紅,“石頭?”
大名曹磊小名兒石頭的小童崇拜地看著爹爹,“爹!”
曹申緊緊抱住兒子,忍著淚應,“誒!”
小石頭跟父親親昵一會兒,便激動地看著周圍,小臉上滿是興奮,看那模樣,回家後是一定會和玩伴們炫耀的。
有那家中有妻小的將士們,看著他,眼中亦是露出思念之色。
隊伍又向前行了一條橫街,謝漣衝裴君拱手,袖子劃出一個弧度,指向右側橫街,道:“裴將軍,慈恩寺從此街走。”
裴君回頭衝束安年微微點頭,束安年便一勒韁繩,行至謝漣身後,請他先行。
謝漣騎馬在前,束安年在後,而後馬車一輛一輛井然有序地分離出隊伍。
就在第一輛馬車調轉走到路口時,郝得誌喊道:“眾將士聽令!下馬!”
將士們紛紛下馬,肅立於馬側,目送馬車離開。
百姓們初時不明所以,隨後交頭接耳一番,這才知道為何這條街特地留出一條路來,漸漸便安靜下來。
小石頭也被抱下了馬,學著將士們的樣子站直,天真又堅定地說:“我長大後,也要像爹和大將軍一樣,做大英雄,保衛大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