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殘酷童年
“啊?不是……”鄭煦急忙澄清,“她是我在警校的同學,現在是同事。”
“挺關心你的。”莫語冰指出這個事實,別的也不追問,那女孩是誰的女朋友,跟莫語冰一點關係都沒有。不過,她倒知道那是誰的女兒,跟著董灩這些年,對於警方的重點人物,莫語冰還是心中有數的,市局的劉局長官運亨通,錦袍加身,是警界的紅人,可是,據莫語冰所知,他並不是什麽兩袖清風的正派人。
他的女兒就是剛才那個刁蠻跋扈的警花,名字是劉菁。
筆錄似乎已經告一段落,鄭煦不再提問,捏著筆停頓許久,忽然說,“你……當時一點都不害怕?你真勇敢。”
莫語冰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自己被挾持的事,在筆錄中,她對此事極盡輕描淡寫,不過鄭煦顯然早已從別處聽到了濃墨重彩的版本。
“那種時候,不勇敢一點還能怎麽辦?難道幹等著你們這些警察來救我?豈不是太沒盼頭了。”莫語冰的語氣裏帶著露骨的嘲意。
鄭煦被她弄得有些窘,半晌才說出一句標準台詞,“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感到很遺憾。”
“遺憾?”莫語冰忽然離開座位,撐著桌子傾身上前,逼近鄭煦,桌子猛地承受重量,哐當作響,她彎起魅惑的紅唇,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別口是心非了,你壓根就沒覺得遺憾,我看得出來,一場大火隻會讓你興奮,讓你產生快感,你是不是期待很久了?是不是巴不得它再燒得旺一點?是不是天下永無寧日才能滿足你的冒險欲?”
鄭煦在這番話的轟炸之下徹底怔住,張口結舌,半天才挪開視線,“你胡說。”
“我看人一向很準。”從見到鄭煦的第一眼起,莫語冰就能捕捉到他眼中某種別樣的振奮,像是壓抑很久後的鬆綁。
“你一定累了,回家休息吧,占用你的時間很不好意思。”鄭煦心虛地低著頭。
“好吧,再見了,亂世的大英雄。”
走出警局的時候,莫語冰被門檻絆了一下,才發覺自己真是累了。回到住處後,她進浴室洗澡,注意到自己的腳踝有一塊發紅的小斑痕,像是被燙到了。
想來想去,她覺得那應該是腳鏈的瓢蟲墜子在火場中受到高溫炙烤,給她的踝部烙下了小傷。傷猶在,可那根腳鏈已經不知所蹤,也許是走路的時候碰掉了。
爆炸發生後,極晝酒吧開始了長達半年的休整期。莫語冰沒了調酒的工作,並不比過去清閑多少,隔三岔五替董灩去碼頭接貨,神經繃得一如既往的緊。
忙完了就放任自己在海邊吹吹風,舉目望去盡是漁火如豆,還可以看見聶家的輪船雄踞海上,船頭的標誌是“夙達”二字,在蒼茫的夜色中依舊醒目而恢宏。據董灩說,夙達集團近年來也沾上了走私,如果不能為我們所用,就等於是我們的敵人。
不過莫語冰很清楚,董灩對於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其實並不介懷,她真正想鬥的是警察。
除了為董灩跑腿,其餘的時間莫語冰一般都窩在家裏睡覺,窗簾不知多久沒有拉開過,在那些長長的睡眠中,她盡量不做夢,可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她的夢延伸到很遠,是她最不願想起的童年。
在莫語冰最初的認知裏,世界是由兩個人組成的,媽媽和弟弟。
莫語冰三歲那年開始記事,弟弟恰在此時呱呱墜地,他是爸爸的遺腹子。莫語冰對爸爸沒有任何印象,唯一記得的隻有媽媽袖口上纏著的黑紗。不久後,媽媽為了生活所迫,便給她和弟弟找了一個新爸爸。
新爸爸並不富裕,但好歹算是個頂梁柱,這也是媽媽選擇他的原因,可後來的事實證明,媽媽錯得離譜。新爸爸成天煙酒不離手,除了供兩個孩子吃喝,沒有多餘的仁慈,但年幼的莫語冰並不覺得多麽煩惱,可愛的弟弟就足以裝點她黯然無光的生活。
媽媽白天要出去幹活,晚上還要伺候繼父,照料弟弟的擔子就被莫語冰甘之如飴地扛了下來,她給弟弟唱著走調的童謠,屋前屋後轉悠著帶他看花花草草,握著他的小手哄他睡覺,親吻他毛茸茸的頭發,全副心思都撲在了他身上,甚至無暇留意媽媽時常發紅的額角,蹣跚的走姿,還有臉上清晰的五指印。
周圍的孩子們常常做著鬼臉嘲笑莫語冰和弟弟是“拖油瓶”,這個稱呼在幾年之後變成了“沒媽的野娃”,事情源於莫語冰剛上二年級的時候,有天放學回家,弟弟抹著眼淚迎上來告訴她,媽媽不見了。
“姐姐,怎麽辦啊……”弟弟磕磕巴巴地邊哭邊說,“媽媽帶我去集市,讓我在賣炸糕的王阿姨那兒呆著,說馬上就來接我……我等了又等,她一直沒來,天要黑了,集市都收攤了……是王阿姨把我送回家的,我不知道媽媽去哪兒了……姐姐,媽媽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莫語冰答不出一個字,書包從肩上滑落在地。
繼父麵對妻子失蹤的消息,第一反應不是焦灼,而是勃然大怒,大概是為了以後沒人再給他做飯暖床而憤怒。到集市上打聽了一圈,有目擊者稱,莫語冰的媽媽在攤位前挑選鞋底時,從她身後走上來一個道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越聊越火熱,最後莫語冰的媽媽隨道姑飄然而去,不知行雲何處,就這樣拋下了尚不知事的兩個孩子,留給他們的繼父。
莫語冰猜想繼父應該動過把他們姐弟倆扔到孤兒院的念頭,不過由於這種做法容易招致人道主義譴責,才沒有付諸行動,更何況,姐弟倆雖然年紀小,卻能幹不少活,飯量也不大,養起來沒壞處,就當養兩頭牲口。
沒有了媽媽,莫語冰傷心了一陣,還是慢慢振作了起來,畢竟她還有弟弟,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所在,隻要有他,不管過著怎樣的日子,她都會高興。
弟弟很懂事,看見姐姐功課家務忙得團團轉,會盡力幫姐姐分擔,他一度背著成捆比他高出許多的甘蔗到路邊賣,攢了兩個鋼鏰也舍不得買顆糖犒勞自己,而是換來一支好看的鉛筆送給姐姐,姐姐拎著菜籃走在路上時,他會接過她的書包攬在懷裏,一點也沒覺得重,隻記得要把禮物小心地放進姐姐的文具盒。
經常有同學奚落莫語冰的身世,在她的課本上寫難看的字眼,雖然弟弟不認識那麽多字,可他知道那是不好的話,每當這種時刻,他都會拿石頭丟那些討厭的大孩子,或是信誓旦旦對莫語冰說,“姐姐,我長大了要當警察,把欺負咱們的壞人都抓起來!”
莫語冰一邊擇菜一邊笑盈盈地看著弟弟,他的臉就像個小太陽,眼神格外剛毅,黑色的瞳孔堅如鐵石。那時莫語冰的膚色還不是很白,比較健康,整個人瘦巴巴卻神采奕奕,她拍了拍弟弟的腦袋,“嗯,姐姐等著你。”
她沒有等來弟弟穿上警服的模樣,隻等來了他被高燒折磨幾宿後灰敗的麵容。他才七歲,還有那麽多好風景沒有看過,就死在了莫語冰懷中。
那是個寒風凜冽的冬日,鵝毛紛紛而落,弟弟入土後,莫語冰坐在他墳上一整天,四周是永無止盡的白,將她從頭到腳吞沒,她的全身也像抹了石灰一般蒼白,從那時起,莫語冰變成了白色,也開始痛恨白色,她覺得自己一生都將困在這片雪地的魔咒中。
她靠著弟弟的墳嚎啕大哭,那是她至今唯一有過的哭泣。
重新回到繼父麵前時,她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淚意。
弟弟死後,莫語冰要幹比以前更多的活,不僅是因為人手少了,更因為繼父開始出入賭場,把家裏的錢悉數敗光。輸了錢,繼父心情一差就酗酒,一酗酒就要拿掃帚打人,當然,憑他的膽子,毆打的目標僅限於莫語冰。
莫語冰再怎麽靈活,也不過是個小姑娘,被他逼到牆角狠揍,傷痕累累,嘴唇都咬出血也不肯吭一聲。她想過逃走,可她很明白年僅十歲的自己沒有足夠的生存能力。
每天這般度日如年地過去,她和繼父的關係還在惡化。莫語冰小學畢業後,繼父拒絕再讓她讀書,她苦求無果,氣急之下,抓了一把煤灰就沒頭沒腦往他臉上扔,繼父慘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擦了兩下,追出屋子甩手就賞了莫語冰幾個耳光,鄰居們看到此景,無不唏噓指責。
繼父完全聽不進去,把莫語冰拽進屋子,沾著煤灰的一張臉無限狂暴,“讓你讀書?做夢去吧!你小學能畢業,我他媽就仁至義盡了!我告訴你,就算把錢都賠在賭桌上,我也不會再讓你上什麽破學!你就給呆在家裏老老實實幹活!怎麽,覺得我冷血?我養大你,給你地方住,誰也不能說我虧待了你,你有本事就跑路啊,嚐嚐餓死是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