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明鏡相照
吳若初一連燒了三天,渾渾噩噩,輾轉反側。魏榮光再也沒有跟她聯係過,仿佛自動劃出了界限。
她抱著被子暗罵他沒心肝,可病好後的第一天,她就忘記了所有驕傲和原則,失心瘋一般跑去找他,從後麵抱住他,將臉貼在他陡峭的脊背,如同低微的信徒乞求著一絲絲垂憐,“榮光,我回不了頭了,你就當可憐我……”
魏榮光背對著她,看不見她紅腫的雙眼和消瘦的麵容,她也同樣看不見他臉上絲毫不亞於她的灰白和憔悴。
“以後不要來找我,我們就當沒認識過。”他說了狠話,將她的手從他身上一寸寸扳開。
吳若初揮淚而去,“魏榮光!你口口聲聲說為我好,其實你他媽的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你在害怕什麽?怕我會賴上你,哭著喊著求你對我負責?我告訴你,別把人看扁了,我比你有膽子!至少我敢愛你,沒有結果我也不在乎!你呢?你不敢失去,所以注定沒資格得到!我祝你一輩子畏畏縮縮,躲在見不得光的地方自舔傷口!”
魏榮光連她的背影也不敢再望,捂著頭蹲下來,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其實他不介意一輩子縮在角落裏自舔傷口,他隻怕那個角落的陰影也將她覆蓋住,因為他已是這樣愛她,他以為最深的愛就是放棄她。
此後的一段時間,他沒再碰見她,仿佛她真的從他的世界裏心灰撤軍了。校園中,他再也不能走著走著就巧遇她,汽修廠裏,也沒有了她在身旁替他擦拭幾乎要滴在發動機裏的汗水,陶氏麵館的工作她也辭掉了,陶阿姨惋惜地問起他是不是和小吳姑娘鬧了什麽別扭,他連掩飾都是那麽千瘡百孔。
夜晚躺在床上,他時常回味著那個苦中帶甜的吻,母親的照片在黑暗裏望著他笑,他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為了愛情而做的那些事,並不是真的那麽不可理喻。
當他耐不住思念,開始在學校裏著意捕捉吳若初的身影時,才發現她已不見蹤跡。他有些慌,猶豫了許久還是去問了嶽皚,嶽皚不帶傾向地陳述著事實,“若初心情很糟,請了幾天的假回家去了,怎麽,你找她?”
“我問問罷了。”魏榮光道謝離開,說服自己別再藕斷絲連。
吳若初這趟回家是療傷性質的,坐在回鄉的客車上,看著車窗外掠過的一幕幕景致,越是靠近家鄉,她越是感到一絲回暖,這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那麽親切,沒有驚濤駭浪,沒有那些錐心的痕跡。
到家後,吳若初表現出一反常態的靜,對比之下,母親日常的怒罵就顯得更加響徹雲霄。吳若初心傷難愈,竟覺得母親暴戾的言行都帶著撫慰的奇效。
母親用圓珠筆敲她的腦袋,粗手粗腳把她的紗裙洗破,往她碗裏夾她不甚喜愛的苦瓜,可她居然連吭都沒吭一聲,母親頓生疑竇,納悶女兒此番回家是不是被學校以精神失常為由給開除了,這疑竇在女兒剝開一個桔子吃了幾片然後淚流滿麵的時候得到了進一步證實。
“你這死丫頭,哭什麽喪啊,你老娘還沒進棺材呢!”母親簡直要跳起來。
“媽……”吳若初嘴一癟,沒頭沒腦地撲進母親懷裏,盡管這可能會冒著被母親拍打以致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危險,但她也顧不得了。
果然,母親掄起巴掌就開始拍她的背,以彪悍的力度傳達著踏實的安慰,“趕緊給我別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人騙得失身了呢!”
吳若初還是哭,母親登時吸氣捂嘴,“你這倒黴孩子,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你他媽長沒長腦子啊?我就說你這次回來不正常,像個棄婦一樣迷迷瞪瞪的,小小年紀就弄出這檔子事,真是造孽啊……”
“媽,你想到哪兒去了……”吳若初擦了擦眼淚,“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失戀了……我喜歡的人,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就這事?”母親臉色一鬆,“屁大的事就被你鬧上了天,咳,這點倒是隨我……不就是失個戀嗎,地球還不轉了,母雞還不下蛋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吳若初抽抽搭搭。
“你喜歡他有屁用?什麽男人啊,值得你把眼睛哭成猴子屁股?滾他媽的,我家姑娘被我養得出水芙蓉似的,他倒看不上?女兒,你別急,媽幫你滅滅他的威風,媽去他學校,去他住的地方,在街坊鄰居鬧他個雞飛狗跳,讓他出名,讓方圓幾百裏沒人不認識他,媽最拿手的就是這個,保準把他治得服服帖帖,敢惹我女兒,我要他好看!”
吳若初倚在母親肩上聽她疾言厲色地出著不挨邊的餿主意,終於還是破涕為笑,母親依然時不時擰擰她的肉,用拳頭砸砸她的背,但她覺得心安。母女倆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吳若初不知怎麽,突然很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媽,你愛過爸爸嗎?”
母親一愣,眼珠上翻地罵道,“那個殺千刀的,少跟我提他,嘁,我要是愛他,神仙的鼻子都要笑歪!媽告訴你,愛情不能賣錢,不會帶來進賬,隻會把你掏個空,女兒,你得小心啊。”
或許母親說的沒有錯,愛情確實是一件成本太高的事。然而最令人欲罷不能的是,偏偏在付出這些成本的時候,會有難以言喻的心動快感,與最終的結局無關。
所幸回家住了幾天,吳若初心中鬱結的塊壘多少衝散了些,每天出門跟老友聚一下,吃喝笑罵,猶如回到不聞窗外事的孩提時代,犯懶時就窩在家裏煲劇,沒營養的肥皂劇亂看一氣,缺心眼地笑兩聲。
多年後回想起來,她才發覺那其實是抽身而出的最好時機,若她真的夠爭氣,在這段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忘掉了魏榮光,收拾好情緒回到學校,去接受任何一個誠心的追求者,那麽,她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或許沒有了轟轟烈烈動魄驚心,可是她會擁有每個女人最終極的憧憬,靜水流深,一地雞毛。
可惜的是,回學校的前一天,一麵鏡子重新燃起了她對魏榮光的希望。
那天她跟著母親去逛了縣裏如火如荼的廟會,廟內香火興旺,人聲鼎沸,母親塞給和尚許多小費,在蒲團上跪拜了許久,後麵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母親盡量不受幹擾,按捺住了在佛祖麵前跟人吵得不可開交的衝動,吳若初實在沒臉聽別人對她母親的譴責,便捂著耳朵逃出了廟宇。
廟前一派繁華集市景象,路旁擺著許多小攤子,有販售開光佛珠的,定製觀音彌勒之類小飾品的,抽簽測字的,還有分文不取給人傳教的,許許多多情侶聚集在係同心結的攤位前,吳若初看著他們成雙成對,不免覺得自己淒涼,幹脆挑了個反方向的攤子坐下來,攤主是一名老婦,看見有生意來了,眼中立馬閃出矍鑠的光。
這是個看手相的算命攤子,老婦口水亂飛地吹噓著自己縱橫四海這些年,算命準到了何種令人發指的程度,多少同行都要甘拜下風丟掉飯碗。吳若初偷眼瞄了瞄老婦用來裝錢的盒子,已是下午時分,老婦今天的收入似乎尚在五塊錢以下。
這時,老婦已向吳若初亮出了一隻肥膩膩的巴掌,吳若初差點以為自己變成了替人看手相的那個,老婦這才為她解惑道,“現在時間晚了,不好發功,得漲價,五塊錢。”
吳若初老老實實付了錢,明知江湖術士的把戲不可輕信,但她還是有些期待地攤開了手掌,“我想算姻緣。”
老婦在這隻光潔的手上左瞅瞅,右蹭蹭,氣場玄虛萬分。吳若初的手掌很薄,掌紋卻深,手指根根纖細,指尖卻很是圓潤,對比十分鮮明。
“嘖嘖。”老婦一臉痛惜之色,“小姑娘,真是可惜了,你姻緣不順,情路注定艱險,危機四伏啊。”
盡管有幾分心理準備,吳若初還是心頭猛跳。她也知道自己和魏榮光的感情不可能是坦途,然而親耳聽到,還是難受極了。
“那我應該怎麽辦。”吳若初喃喃自語,好像忘記了麵前坐著的多半是個信口雌黃的騙子。
“我倒真有辦法,嘿嘿。”老婦露出嘴裏的缺牙,“想解咒是吧,我這裏有好東西,包管你滿意。”
說著,老婦從攤子的角落拿起一麵小鏡子遞給吳若初。那鏡子是木製的,雕刻著幽暗的花紋,背後有可收起的支架,既能隨身攜帶,也可以隨意放置,整體十分簡樸,而又尚能入眼。
“這鏡子寓意可好了!聽著啊,咳咳,心如明鏡相照,破鏡亦會重圓……意思就是說,你和愛人兩情相悅,曆經波折,終成眷屬!怎麽樣,買下了它,你就會有好歸宿啦。”老婦臉上是奸商和得道高人雜糅而成的神采,再次向吳若初亮出一隻肥膩膩的巴掌,“五十元!”
吳若初忙不迭掏了錢,就為了這個寓意,她破點財算什麽。明鏡相照,破鏡重圓,真是再好不過的命數,她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