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隻是親人
阮母去世後,阮慎謙把日漸蒼老的父親接到家裏住,噓寒問暖事無巨細。阮伊也花了許多時間陪爺爺,變著花樣逗他開心。
阮父麵上笑嗬嗬的,但阮慎謙還是看出他落下了一塊心病,病根除了阮母的離世,必定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後輩香火未續。
阮伊快大學畢業的那年,阮慎謙突然提起了送她出國留學的事,家裏有這個經濟條件,以阮伊的資質,不去國外深造實在可惜了。
可阮伊拒絕得非常果斷,她沒有什麽強烈的求學渴望,認為自己隻是個胸無大誌的俗女子罷了。
天使折斷翅膀隕落凡間,漸漸習慣並愛上了俗世的煙火氣息,她隻願留在樵夫為她築起的屋舍中,小橋流水,高木落花,不願生出一雙新翅飛向高空,那裏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
可是這一次阮慎謙卻沒有由著她的性子來,她從未見識過他那麽堅決的態度,他讓阮伊好好考慮一下,總是窩在家鄉這一個地方絕不符合他對她的期望,他在國外有一些朋友,她在那邊會得到很好的照顧,異國的環境隻要適應過來了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阮伊暗想,他是為了我好,他希望我能在外麵得到曆練,她幾乎快要說服自己答應下來,卻在這時聽見心台公司的員工們在談論阮總的婚訊。
員工們吃驚地看著阮小姐煞白的一張臉,頓時噤若寒蟬。
阮慎謙要娶的是半年前認識的合夥商千金,比他小幾歲,主動追求的他。他選擇她並沒有什麽原因,隻是在他需要結婚的時候,她是現成的那一個。
她算是行事比較新潮的女人,而阮慎謙是個傳統的男人,兩人觀念或許有些相左,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他對婚姻的需求實在太過迫切了。
他聽公司裏的人說,阮伊已經得知他的婚訊,當天晚上,他坐在家裏等了她四個小時,夜深了,阮伊的鑰匙聲傳來,她慢悠悠地換了鞋進門,踱到他麵前,將一張洋溢著喜氣的卡片放在他身前的茶幾上,說,“祝你新婚快樂。”
他抬頭看她,眼神支離破碎。她緩慢蹲下了身,平視著他,“這就是你希望我出國的原因,對嗎?”
“伊伊,我希望你出國,是因為那樣你會有更好的前途。”他費勁地組織著語句,“而我結婚,現在也是最合適的……”
“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麽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婚車都訂好了,請柬也都發出去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還得從別人那裏聽說你要結婚的事,為什麽?”
阮慎謙扭過頭去,“因為我……不想你不開心。”
“你結婚,我為什麽要不開心?”她像是抓住他話中的漏洞一般笑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誰?”
“伊伊,你別這樣……”阮慎謙徒勞地回避著,她的那份心思越來越昭然若揭,他再裝聾作啞已是不可能,“我隻是你養父,你能想通這一點最好,以前我為了讓你安心長大而放棄結婚,現在你已經成年,不再那麽需要我……”
阮伊突然有些不太認識他,“舅舅,我想知道,你愛我嗎?”
阮慎謙愣住,隨即篤定地說,“我當然愛你,你跟著我十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誰也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愛,包括你也不能。”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愛。”
阮慎謙閉眼一瞬,“伊伊,你是我的親人,你永遠都是我的親人。”
“親人……”隻一刹那,阮伊猛然探身過去,阮慎謙來不及躲避,她一邊說出這兩個字一邊刷過他唇際。
她的嘴唇帶著青春的甜味,如同美人蕉濃烈的花朵,蓄著引人沉醉的蜜,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是久違的激烈,像是慣於寂靜的水麵突然掀起巨瀾,波浪翻滾如搏鬥的獸,濺出漫天的水簾,兜頭澆下,又將他迷亂的心火淋熄,他匆促地推開了她。
她的眼淚墜在梨渦處,“你真的隻把我看成是親人?”
阮慎謙試圖找回理性,“也許我沒有處理好和你之間的關係,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想法,你還不懂怎樣分辨自己的感情……”
“我分得很清楚,分不清的人是你。”
她步步相逼,他退無可退,“伊伊,你清醒一點,不要再想那種荒唐事,你還這麽年輕,能看的風景還有很多,該愛的人也會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可我已經老了,不需要愛情,除了結婚生子我也沒有其他要做的事,不管怎麽樣,我都不可能允許自己和你在一起,你還隻是個小姑娘,以後你會明白,我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什麽,不是由你來決定的,在你心裏,我到底是誰?”
“你是我的養女,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嗎?”阮慎謙索性把話說開了,“別人會怎麽看我們,我父親會怎麽想?你想說你不在乎?好,那我告訴你,我很在乎,我隻是個普通的男人,活在一個再庸俗不過的社會裏,我沒有心力去經營這麽特殊的愛情,我領你回家,把你養大,不是為了有一天讓你愛上我,我隻想護你周全,看著你沒有負擔沒有心事地長大,然後在必要時離開我,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如說你就是不敢!”阮伊眼裏閃著碎利的光,“阮總,你真偉大,人人都在說你樂善好施,是天大的好人,你收養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孤兒,不求回報,供她吃飽穿暖,讓她讀了大學,還口口聲聲說希望她去過自己的好生活,每個人都對你肅然起敬,你頭上頂著一圈光環,你害怕它掉下來,如果你和我的事情讓別人知道了,再也沒有半個人會覺得你好,他們都會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原來你把我養在身邊,是有企圖心的,你害怕他們說你的不是,你寧願要他們嘴裏那個響亮的名字,也不願問問你的心,問問它是不是真的把我當成了養女!”
“你閉嘴!”阮慎謙亂得厲害,“你說這些氣話沒有任何意義,你忘了當初我領養你的時候有多少人反對?如果我隻在意那些閑言碎語,我甚至不會把你帶回家!伊伊,你不要再鑽牛角尖,隻要稍微想一想,你就會明白我們差距太大了,在我身上投入感情隻是你固步自封,維持親人的關係對你我來說都是最好的……下個月我就結婚了,你可以不來。”
阮伊哽住了,上前一步拽著他的手,發覺自己開始低聲下氣地求他,“不要結婚,我隻有這一個請求……最後一次,為了我……”
她知道,他願意為了她去做很多事,她是這樣任性而又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他的奉獻和讓步。
可這一次,阮慎謙將她的手拂開了去,“你說過,這是我的事,你不能有想法。”
她驚愕地睜大了眼,被他拂開的手頓在半空,然後她慢慢地笑了,小時候自己的一句狠話,就這樣被他回敬了過來。
“舅舅,現在就連你也不要我了。”
“過去我太縱著你,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你出國去,多看看外麵的世界,很快你就會發現你對我的錯覺是多麽傻……”阮慎謙頓了頓,還是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伊伊,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支開你,我不會那樣自私,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我這麽做隻是因為愛你。”
他的愛太過高尚縹緲,年少如她尚未理解。她將他的手從肩上抖落,“舅舅,我不會出國,你聽好了,這是我的決定,我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麽盼望前程似錦,出國的學費那麽貴,太讓你破費了,你就要成家了,很快就會有孩子,你手上的錢都該用來養家,我不能再讓你受累……你結婚後,我會搬出去住,房子我自己找,最好你能像愛我一樣去愛你的妻子,但我賭你做不到。”
阮慎謙好像聽懂了她說的話,又好像沒有,當她轉身而去,他失聲問道,“你去哪兒?”
她很輕地關上了臥室的門,語氣像是門上碎落的灰塵,“我生來就是個孤兒,去哪裏不能活?”
阮慎謙的婚禮在一派俗套而和美的氛圍中舉行,婚禮的各項事宜都由他的妻子設計與操辦,阮慎謙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不曾讚成過什麽環節,也不曾對什麽鋪張之處抱有微詞,他隻顧在滿堂賓客麵前撐起不變的得體微笑,捱過這一天,再捱過這漫長的下半生,一切責任就可以完成,他想,這又有什麽困難?
阮伊還是來了,穿著一條很應景的明黃色裙子,在賓客們眼中映出一片燦然。她在親友席上坐著,毫無芥蒂地拿些甜點吃,給自己倒了一杯杯色澤華美的紅酒。她和鄰座的人們說笑,顯得興致很高,卻又不過分吵鬧,恰如其分地融進了這喧騰而虛空的喜宴中。
她聽見自己心上某個位置嘀嗒地滲著什麽,和婚宴上的樂聲呼應著,再相得益彰不過,那嘀嗒聲無形之中匯成了一灘血,豔得超過了新郎新娘腳下的紅毯。
賓客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她,覺得新娘怎麽樣,配不配得上她的舅舅,她一邊喝酒一邊豎起大拇指,頭上明晃晃的燈飾可以見證,阮伊的表現是多麽優秀,在他的婚禮上,她笑容優雅,穩如泰山,倒酒時甚至不曾漏出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