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君子不器(一)
“子曰:君子不器!”
端坐在台上,陳夫子緊了緊衣袍,清晨的風,卷攜著絲絲縷縷的涼意,還帶著露水的濕潤,讓人隻覺微冷。
隨著幾場雨,錢塘的夏日,似乎漸漸地在風中抽離,小青峰上頭,更是明顯,最近這幾日,吹風雨打之下,落英繽紛。
如此夏末之際,書院裏,倒是一掃前些日子的悶熱與煩躁,以陳夫子的神采奕奕為領,學子們也不再慵懶。
“此言之意,其一在於,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於無形,禮在萬物,我們學習聖人之道,在於窮究天地之理,而非拘泥於一事一物。要放開眼界,有包含容納之胸懷,不可被束縛在形,用,表之上,而是要透過這些,去查看其意。”
“此言之二,則在於,器者,形也。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滿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君子之心懷天下,不限於一物,而在其道理,於己之所悟,則在於不能囿於一技之長,隻求平安富貴,而當以天下而己任,克己複禮,敏而好學。”
“如此,便是所謂,君子不器!”
陳夫子在台上講的激情四射,王凝之在台下愁眉苦臉。
原因非常地簡單,前兩日收到信,兄長王玄之,就要上山了。
婚後的王玄之,生活美滿而幸福,如今又入揚州會稽長史,而前些日子,父親王羲之,出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這麽一看,王玄之簡直不要太爽。
出門就是當官,還是給老爹打下手,這豈不是橫著走?
大概是要在上任之前,帶上媳婦出門轉轉,賞賞景色,畢竟真的做了官,就要多多注意形象了。
哼,還不是靠我,多少年來遍訪名醫,給你提前就各種安排,不然你還能這麽生龍活虎,跑來錢塘檢查我的學業?
想當年,為了照顧這個大哥,就連母親都有點兒疑惑,這二兒子,是想從醫?
這就很煩。
作為父親的王羲之,大多數時候,是個嚴父形象,而作為一個嚴父,自然不能和孩子們多做交流,所以隻能出門應酬。
作為母親,被人稱作‘女中筆仙’的郗璿,總是有股莫名其妙的自信,用她的話來說,那就是:“你父親美譽滿天下,我也算是飽讀詩書,我們的孩子,怎麽會讀不好書呢?”
於是乎,真實意義上,整日裏盯著兄弟們讀書的,那就是大哥王玄之了。
王玄之,字伯遠,帥氣瀟灑,溫文爾雅,磨磨唧唧,絮絮叨叨。
要說天分,大概自己也是有一點兒的,不過詩詞基本是偷來的,書法基本是被大哥磨出來的。
一想起小時候,被王玄之提溜到書桌旁,為他研磨,一站一個上午的事情,王凝之就悲痛異常。
自己不是沒有反抗過,可是王玄之一句:“讓他從小就聞著墨香。”便讓懷著三弟的母親對二兒子置之不理了。
於是,等到王凝之可以練字了,就化悲憤為力量,提溜著剛懂事兒的三弟王煥之,成為了新的研磨者。
就連理由,那都是一模一樣的。
由於看見二兒子這麽愛寫字,所以母親郗璿很自然地認為這是大兒子的功勞,於是相當認可這一安排。
三兒子也開始了水深火熱的書童生涯。
這就是:
家族的文化傳承。
最近倒是也有收到王獻之的信,據他在信中所說,小日子已經沒法過了,天天被謝道韞折磨,如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並且在和謝玄溝通過後,王獻之很明確,自己這麽悲慘的原因,那就是王凝之招惹了謝道韞。
可是又能怎麽辦呢?
和父親說,父親表示,自己這輩分,是不可能去管的。
和大哥說,大哥表示這種事情,自己怎麽好出麵。
努力擠出眼淚,哭著和母親去說,結果母親表示如果有需要,他可以短期內住在謝家,而和母親坐在一起聊天的大嫂,也笑得有些古怪,還說什麽叫謝家姐姐雖然親切,但畢竟人家在好心好意地為自己傳道授業,所以該稱呼謝先生才是。
王獻之人傻了。
尤其是最近,謝道韞好像收到封信,是那位吳家小姐送來的,看過之後,冷笑兩聲,王獻之的課業又加重了許多。
根據謝玄偷偷看來的內容,上頭好像有一句什麽‘願我如星君如月’之類的話。
痛定思痛,王獻之最終發現了,解鈴還須係鈴人,所以連發數十封信,要求王凝之看在兄弟情份上,去給謝道韞低個頭,認個慫。
為了讓王凝之出手,甚至以性命相逼,要是王凝之不認錯,他就從此絕食,打算餓死自己。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開什麽玩笑,王凝之怎麽會為了個小屁孩的事情費心呢?
百無聊賴,在紙上畫了一個戴著破帽子的大灰狼,在考慮要不要加一頭帥氣的母狼時,陳夫子終於宣布下課了。
吐出一口濁氣,伸了個懶腰,王凝之卻發現周圍一片寂靜,就連陳夫子都坐在那兒不動彈,還麵帶微笑。
至於荀巨伯,正悄悄地以一種是個人就能發現的傻乎乎的方式擠眼睛。
一個陰影遮住了眼前的紙。
“嗯?”轉過頭,一件青衫出現在王凝之眼前。
挺拔的身姿,微微含笑,蓄著短須,眼神淩厲。
王玄之正在端詳著二弟的著作。
眼角抽了抽,卻也沒多話,而是拱了拱手,“陳夫子。”
“王大人。”陳夫子‘嗬嗬’笑著開口,自己可是相當關心學子們的,當然了,主要是關心他們背後的世家,王家大公子最近步入政壇,這可是好消息,自己距離桃李滿天下,背後操縱朝廷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學子們,還不見過王大人?”威嚴的聲音從陳夫子鼻子裏哼出來,學子們便齊齊站了起來,拱手行禮。
“我還未上任,大家不必多禮。”王玄之謙和有禮,麵帶微笑,如春風一般令人溫暖。
偷偷瞧了一眼,王凝之從兄長的衣袖後頭,瞧見站在外頭樹蔭下的大嫂和王蘭。
大嫂倒是一派溫和,頗有些母親的氣度,看來嫁過來以後,沒少跟著學,如今已經從大家閨秀,向著一家主母的方向走了。
王蘭,眨著眼,偷偷笑著,一看就是她趁著自己上課,去山下把兄嫂給帶上山的。
還特意帶到課堂來,哼,可惡!
……
“所以,你就是上課畫畫?”
王凝之的院子裏,絲毫沒有這夏末的熱度。
王玄之冷著臉,很是痛心疾首,背負著手繞圈圈,還在思考著,要怎麽訓斥自己這個不省心的二弟。
何儀與王蘭則躲在屋子裏,一邊裝模作樣地欣賞桌上的文稿,一邊交頭接耳。
“對,就是這些故事,二哥拿下山去,跟那個徐婉合作開店,最近沒少賺錢……”王蘭小嘴巴拉巴拉,飛快地添油加醋著。
“凝之一向就是如此,當初在會稽,也是經常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出來,就是我家中幾個兄弟,也常常被他戲弄。”何儀手裏捧著書稿,搖頭輕笑,時不時轉過頭,從窗戶裏看看外頭的兩兄弟。
“好容易今兒大哥來了,好好修理他一頓,看他還敢不敢了!”王蘭滿懷期待,為了見到王凝之出糗,自己可是從早上就等在山下,就為了這一刻呢。
“怕是不會的,伯遠對弟妹,過於愛惜了,而且凝之也不是個乖乖聽話的人。”何儀表示懷疑。
窗外,氣氛凝重。
“大哥,我這是知道你今兒要來,特意給你準備的禮物啊!”
“禮物?”王玄之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裏的畫,臉色陰沉,“凝之,你的禮物就是這麽一頭古怪的狗?”
“狼,是狼。”王凝之汗顏。
“狼?”王玄之又愣了一下,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把畫鋪開,很認真地開啟了教育模式:
“凝之,作畫之時,講究的是鑒戒,無論是人物,山水,還是花鳥,都以育人為首,筆法倒是和我們平日裏練字,也有關係,就好比……”
“停停停,大哥,咱幾個月不見了,別講這些行不?”
“你的這幅畫,雖有些趣味,看上去倒也……嗯?那你要講什麽?”王玄之愣了一下。
“說說,成了親有什麽不一樣,什麽時候要孩子,我等著看侄兒侄女很久了!”
臉上微微一紅,王玄之還沒想好說啥,屋子裏頭一個威嚴之中,帶著點兒羞惱的聲音響起:“王凝之。”
“啊,大嫂,不是,我就是對你們的未來充滿期待。”王凝之迅速起立,何儀雖然多數時間比較溫和,不過跟何家關係不錯的他,可是知道這位大嫂,那也是有其叔父之行事風格的。
“哼。”
“咳咳,凝之,說說看,你那封信是怎麽回事兒?”王玄之也反應了過來,沒好氣地把話題轉移開。
“大哥,我先問一聲,桓溫將軍,如今還是要出征嗎?”
嚴肅起來,王玄之點了點頭,“不錯,前幾日還在朝中上書,陛下與諸位朝公,已經回絕的,不過桓溫將軍似乎是按捺不住了,一心想要光複北方。”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爹爹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我們王家……”
“我們王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需要跟北方世族站在一起即可?”
“嗯,就是如此,我們總之也反對就好了。”王玄之點了點頭。
“就沒有什麽手段嗎?隻是如此,恐難有效。”
“那也無可奈何,前幾日爹爹與謝安他們還曾說起,如今我們想要北伐,最大的希望便在桓溫將軍手下的安西軍上,可是,桓溫將軍野心過大,若是任由他北伐,將來難免會……”王玄之歎了口氣。
“謝奕大人不就在安西軍嗎?他怎麽說?”
“謝奕大人自從安西軍,便沒再回來過,估計那邊如今也是軍事忙碌,你的意思是?”
王玄之剛回答了一句,便眼神一閃,謝奕一向是性子豪邁,又愛遊玩,與桓溫相交莫逆,他這麽長時間不曾出過軍營,那也就是說,桓溫這是鐵了心?
“今年怕是沒那麽好過啊。”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王凝之點了點頭。
“不說這些,我要問你,那個趙……”
“兄長,七弟最近怎麽樣了?給我的信裏頭說的好像挺慘的,”王凝之使了個眼色。
“哦,七弟最近確實很不如意,這次我要來,他還跟我特意提起,要我轉告你,必須幫他一把。”
兄弟多年默契,王玄之馬上明白了,關於趙天香的事情,王蘭應當是不知情的,甚至連自己的妻子何儀如今也不知,於是順著話頭,就走到屋門口,“品儀,你來說說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這大哥做的,”何儀嗔怪一聲,帶著王蘭走出來,也坐在石桌邊。
很有眼力勁兒的王凝之,馬上開始倒茶倒水,當然了,具體實施方法就是——“王蘭,愣著幹什麽,不趕緊倒茶?”
“二弟。”何儀淡淡開口,瞪了他一眼,不過對於王凝之一臉的笑容卻也不好再開口了。
突然就很心疼自己的夫君,這麽多年來,肯定很不容易吧。
家裏公婆都對於子女雖嚴格,卻不見得多細心,夫君這個大哥當得,太勞累了些。
王蘭倒是不以為意,樂嗬嗬地給眾人都倒了茶,順便提了一嘴,“沒事兒的,我時常都要下山來給二哥打掃房間,倒倒垃圾什麽的,有時候他懶得上課,我也要給他送飯來……哎呀,二哥,我不該說的!”
王凝之微微張嘴,一臉無奈,這麽隨意又不講道理地扯謊,還演技如此浮誇,你是在搞笑嗎?
“二弟!豈能如此!徐有福,進來!為什麽不攔著他!”
一直就站在門口,充當門神的徐有福,尷尬地進來,行禮,“大公子,這個,不是,嗯。”
“好啦,為難他做什麽,大哥,這小丫頭鬼得很,這種話,你都信?”王凝之表示自己很委屈,要比徐有福都委屈。
王玄之冷笑一聲,“當然不信!可是我前幾年還見過小蘭,何曾會這樣扯謊?還不是跟你學的?”
“為人兄長,不能以身作則,為弟妹們做表率便也罷了,還給他們帶來這些不好的影響,這些年來,對你實在疏於管教,如今,就連七弟都要跟著你受罪!”
“就連小妹都時常說,老七現在是真的慘,再也沒有了少年的樣子,上次六弟與他去了謝家一次,嚇得幾天沒敢出門!”
“不是,七弟跟謝玄,天天不學好,就知道吹牛打架,這也能怪到我頭上,這個謝道韞,欺負家中兄弟,簡直過分,你這個大哥不管就算了,還能賴我?”
王凝之試圖據理力爭,然後就被鎮壓了。
“什麽話!”何儀皺起眉,“我和謝姑娘也算有些交情,前些日子還見過麵,她這樣的品貌,豈能如此說,還不是在書院時候,你表現過差,王謝兩家,本就交好,如今她又擔心謝玄被你帶偏,這才會親自教導,又順帶著教導七弟,便是爹娘,也要承她的情。”
“至於你大哥,難道你還要他親自登門,去謝家找人家謝姑娘,就為了讓七弟少學習一會兒,多出去瞎混?”
瞥了一眼王玄之,發現他正一本正經地點頭,表示自己非常滿意妻子的話,同時含情脈脈地看著何儀,王凝之就知道自己估計是沒法挑撥了。
完了,完了,王家大公子,居然是個妻管嚴。
“不過,”何儀想了想,話鋒一轉,“七弟如今確實也有些學業過重了,半天讀書,半天習武,雖說這習武確實該從小做起,不過我們王家不重武藝,但也不好跟謝姑娘開口,人家畢竟是好心,你給她去封信吧,看看能不能勸一下。”
“憑什麽,那丫頭,不,謝姑娘,”看到何儀挑起的眉毛,王凝之迅速轉換了口吻,“謝姑娘就是個武學高手,天天仗勢欺人,我可不想去觸黴頭,我也跟她沒什麽好說的。”
“隨便你,反正我們話是帶到了,要是七弟真被練出個好歹來,那也是你的問題。”
“這怎麽也能算我的問題?”
王凝之覺得很委屈,明明就是你們自己承人家的情,不肯開口,出了事兒就要怪我?
“嗬嗬,王凝之,別以為我不知道,七弟都說了,謝家姐弟在書院的時候,你得罪了謝姑娘不說,還整日裏不教謝玄好的,反而把那些什麽小玩意,還有那些棋,牌都給了他,如今山陰裏頭,幾乎每一家小孩,在沉迷於此,害得那些孩子們無心學習,人家爹娘都快找上門來了。”
“而且,謝玄上次來家裏玩,還說他們那個什麽比武切磋的組織,也是你授意的?你可知道,上次七弟和謝玄,差點就把人家賀家公子給打傷了!”
“不是,大嫂,你不能聽信兩個毛頭小子撒謊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跟我沒關係啊,你們還不知道我嗎?好人啊!”
“是嗎?”何儀冷冷瞥了一眼,“那種大象獅子牌,除了你,誰能弄出來?”
“嗯,這個,嗯,我也隻是閑暇時,無心製作,逗樂而已。”
“你的閑暇時,未免太多了些,我在你課堂的桌子裏就看見好幾種玩具了,怎麽,上課時間,就是你的閑暇時對嗎?”
王玄之好死不死的,湊了一句。
“好啦,就算是我,那他們跟人打架,絕對不是我教的!”
“嗯,這倒是真的,這是謝姑娘教的,原因我也問過了,她說在書院的時候,就見你以江湖人自居,時不時想下山去行俠仗義,英雄救美,偏偏自己功夫拙劣,都快成了書院的笑柄,丟我們王家的臉。”
“而現在,你的不良作風,又被謝玄和七弟學去了,所以她才會親自教習,希望他們以後就算跟人打架,也別是那個挨揍的。我和你大哥,都很感激她,打人總比挨打好。”
“對了,聽說還有個什麽山寨,差點要了你的命?我們都沒敢跟爹娘說,講清楚,什麽山寨,誰家的人,我們去錢塘太守那裏,處理一下。”
王凝之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