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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千嶂盡處 伊人歸來遲

  朝去暮來,日升月落,花紅謝了,綠葉浸秋。


  窗外秋風帶寒、梧桐飄零。


  王猛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梧桐葉飄零凋落、隨風起舞。最近,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隻是會長久的陷入昏迷,不知一覺睡過去還會不會再醒來。


  床榻旁的蓮心打著瞌睡,想來是守著他守地困了。杳娘端著藥碗進來,看到王猛醒著,麵上一喜,說道:“使君,您醒了?”


  蓮心也清醒過來,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道:“使君,您覺得好些了嗎?”


  王猛淺淺笑了一下,抬眸看到最後一片梧桐葉也凋零了。


  “使君,喝藥吧。”杳娘說。


  王猛卻兀自盯著那片在寒風中無力地打著卷兒的梧桐葉,“洛塵,我好像真的等不到你了……”


  遠處似有簫聲傳來,又似是清冷卻略帶嬌嗔的低喚“小阿耶,小阿耶……”王猛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他緩緩的閉上了眼。


  “使君?”杳娘怯怯的、小心翼翼的低喚了一聲。不敢相信心裏的猜想,隻是手抖的厲害,碗裏的藥全晃了出來。


  蓮心瞪大眼睛怯怯的伸手觸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後跌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

  “小阿耶,小阿耶……”洛塵躍下馬便往明府裏麵衝,一邊跑一邊叫。


  蕭逸緊跟在她身後,看到明府的白燈籠和到處掛著的白幡心下便一沉,洛塵卻似是絲毫沒看到這些,隻顧著往裏衝。


  “娘子?”蓮心聞聲跑出來,看到洛塵先紅了眼睛。


  杳娘也走過來,卻隻是冷冷的看著她。


  洛塵站在原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問:“杳娘,蓮心,小阿耶呢?”


  “娘子,使君他……”蓮心話未說完又哭起來。


  杳娘走過來,冷冷的說:“娘子看不到嗎?使君他死了,您還回來做什麽?”


  洛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杳娘,你胡說些什麽?”又放開杳娘求救似的抓住蓮心的手:“蓮心,你告訴我,杳娘她是騙我的。”


  蓮心卻隻是哭。


  杳娘恨恨的抓起洛塵的手,拉著她快步往裏走。


  蕭逸看著洛塵踉蹌的步子,想阻止杳娘,卻終是作罷,隻緊跟在她們身後。


  掛滿了白幡的大廳裏,正中的牆上掛著大大的一個“奠”字。一口棺槨靜靜地躺在那裏,洛塵怔怔的走過去,想推開棺蓋,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身子靠著棺槨軟軟得往下滑。


  蕭逸忙上前抱住她軟到的身子,洛塵兩眼空洞,喃喃自語似的說:“不會的,不會,她們是在騙我……”
……

  據後世記載,秦相王景略卒①,秦帝苻堅三次臨棺祭奠慟哭,追諡猛為“武侯”,秦國上下哭聲震野,三日不絕。


  長安城驟然陰冷下來,接連幾日黑雲壓城,讓人感覺連喘氣也困難。


  洛塵比蕭逸想象的要堅強,那日昏迷醒來後,她平靜的穿著喪服到奠堂守喪,向前來吊唁的賓客致禭、致奠。蕭逸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和厚重的喪服下麵纖細的身子,萬分心疼,卻不能替她分擔半分。


  深夜,他陪著她跪在奠堂裏,勸說道:“洛塵,難受就哭出來。”


  洛塵搖搖頭,“蕭逸,我哭不出來。”心裏似有千萬隻螞蟻在噬咬一般的痛,眼睛卻幹枯的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蕭逸往火盆裏投了一疊紙錢,心裏隱有擔憂,她這樣一味的將傷心積壓在心底,恐怕會傷了身子。
……

  王景略下葬那日,天氣陰鬱的厲害,長長的送靈隊伍像一條白龍一般穿過長安城,漫天飛舞著白色的紙錢,宛如雪降長安,街道兩旁站滿了靜默的百姓。


  靈柩入葬時,洛塵猛然抓住綁著棺木的繩子,緊緊的抓住,不肯放手。抬棺的人為難的看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苻堅走過來拍了拍洛塵的手,勸慰道:“洛塵,讓景略好好去吧。你這樣,他走得也不安心。”


  洛塵緩緩的放開繩子,悲愴的神色令見者不忍目睹。


  送葬的人相繼離去,苻堅走過來要帶洛塵一起回去,洛塵定定的跪在墓前說:“陛下,我想再陪小阿耶一會兒。”


  苻堅隻好作罷,對她身後的蕭逸說:“洛塵就有勞蕭醫師了。”


  “這是蕭逸分內之事。”蕭逸行了一禮道。


  杳娘離開前走到洛塵身旁,看著王猛的墓碑說:“使君他一直在等你。忍著巨大的疼痛苦苦的支撐著,不過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麵。”她的聲音裏依舊滿含著怨恨,離去前將一張宣紙丟在洛塵麵前,正是王猛生前最後寫下的那兩句話:


  “數歸期,憶歸期,離人殊未歸。


  無情耶,多情耶,今生可奈何?”


  洛塵捧著那張紙,手微微的顫著,驀地,一口血噴出,濺在了雪白的宣紙上,也濺在前麵的墓碑上。


  蕭逸嚇了一跳,忙去扶她,她卻顧不得自己的身子,向前挪了一步用袖子用力的拭擦著墓碑。


  蕭逸悲從心起,握住她的手說:“別擦了,他不會介意的。”
……

  第二日,蓮心拿著一張信箋急匆匆跑來對洛塵說:“娘子,不好了,杳娘她出家為尼了。”


  洛塵倒也不覺詫異,微一怔忪,抬眸問:“哪座廟庵?”


  “是長安城外的去津庵。”蓮心看上去有些難過。


  雖然杳娘現在討厭她甚至憎恨她,可她到底是小阿耶的結發妻子,也曾細心的照料過她,所以洛塵還是決定去看看她。


  和蕭逸到去津庵說明來意後,一位慈眉善目的尼師進去片刻,又出來傳話道:“淨空她不想再見施主,倒是有話留給施主,她說:‘杳娘生來薄命,得遇王景略乃此生之幸。雖與他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可得以伴他左右,杳娘此生足矣。王景略去,杳娘亦死。從今以後沒有癡心癡戀的杳娘,隻有常伴青燈的淨空。’”


  那位尼師傳完話行了一禮便轉身進了去津庵,廟庵的大門緩緩合上,恍如隔開了萬丈滾滾紅塵。


  不知此中事,將何為去津?洛塵在去津庵站了很久,很久……


  蕭逸一直在她身後默默的陪著她。似乎無論她站多久,他都會等著她,陪著她……
……

  “洛塵,我們出去逛街吧,你離開的這些日子,長安城又新開了不少店鋪。”這是離歌的聲音。


  “離歌,對不起,我今天不想出去。”洛塵懨懨道。


  “師傅,那你陪阿寶去練劍好不好?你不在的時候阿寶可是一天都沒偷懶哦。”阿寶忽閃著越發美麗漂亮的大眼睛。


  “阿寶,咱們改天再練好不好,師傅今天真的好累。”洛塵有些抱歉的說。


  ……


  ……


  蕭逸在門口聽到了洛塵和離歌、阿寶的對話,暗自歎了口氣。都快一個月過去了,洛塵一直這樣懨懨的,做什麽都提不起勁,有時候她獨自坐在窗前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若是沒人叫她,她可以一動不動的坐上一整天。他也曾勸說她做些別的事情,好分散注意力,她總說:“蕭逸,對不起,我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蕭逸,我好累。”“蕭逸,你讓我休息一下。”


  ……


  怎麽能不累呢,把所有的憂傷積壓在心裏,不肯好好吃飯,也不肯好好睡覺,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卻瘦了一大圈,連下巴都變得尖尖的,卻越發顯得一雙眸子又大又亮,待看清楚了卻都是黯然迷茫。


  這樣的她,讓他又是惱火又是心疼,真想狠狠地打她一頓,好打醒她。


  可是,他舍不得!……

  這次回到長安,蕭逸一直住在明府。


  是夜,霜月宛如冰輪,高高的掛在空曠的天幕之上。蕭逸心裏擔心著洛塵,久久無法入睡,索性直接披衣起床。


  穿過一道回廊,蕭逸站在洛塵寢室的窗前。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戶,靜靜的流淌了一室,朦朧的月光輕柔地籠著床上抱膝而坐的人。


  她每晚就是這麽睡覺的?蕭逸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的怒火。抬步推門進了屋子。


  洛塵驀地抬起頭來,眼眸中閃過一道流星般的亮光。待看清是蕭逸,那道亮光暗了下去,“蕭逸,怎麽是你?”


  “你以為是誰?”蕭逸的聲音硬邦邦冷冰冰的,帶著明顯的惱火。


  “我……蕭逸,你說人死之後會不會有靈魂?若是有,小阿耶他為何一次也不肯來看我。”洛塵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夾雜著說不出的憂傷,似是連聲音裏也揉進了濛濛月光。


  蕭逸的心瞬間便被她軟化下來,他走過去撫摸上她消瘦的臉頰、她尖尖的下巴,歎息似的說:“如果真有靈魂,他若看到你這個樣子,你讓他怎麽安心?”


  洛塵抬眸看向蕭逸,他夜一般的黑眸裏蕩漾著溫柔憐惜,洛塵一時怔忪,隻怔怔的看著他。其實這些時日他也消瘦了許多。


  蕭逸轉身到桌前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洛塵什麽也沒說,接過便喝了,有點甜,又帶著些苦。喝完後便覺得眼皮沉重的睜不開,很快便進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蕭逸替她蓋好被子後,似是自語般的說:“這樣讓你入睡或許明早會頭痛,但總好過你這樣整晚的失眠獨坐到天明。
……

  第二日,蕭逸起得晚了些,起床後得知洛塵進了宮,蓮心說是皇上派人前來請她入宮。


  蕭逸想,這樣也好,去宮裏走走總好過這樣整日悶在府裏。他用過早餐後,順便去聖手堂看了看,如今石磊的醫術已經可以獨擋一麵,聖手堂被他管理的很好,不是疑難雜症的普通病症他都可以醫治。


  石磊還還告訴蕭逸,蕭逸上次離開長安時吩咐他送往明府的藥,他都按時送去。


  那為何王景略的病複發的如此之快?若是按時服藥、好好休養,他雖不敢說可以根除他的痼疾,可緩解疼痛,再多活個幾十年卻是沒問題的。帶著這樣的疑問,蕭逸回到明府,去了王景略曾經的寢室。


  明府裏的仆人都識得他,並無人阻攔。寢室裏似乎還有淡淡的藥香,蕭逸看了一圈,最後將注意力放在床榻旁的一盆綠蘿上麵。


  綠蘿油綠的葉尖處泛著紫紅色,他蹲下身用手指撚起一撮泥土聞了聞。嘴角慢慢泛起一絲苦笑:王景略啊王景略,你聰明一世,怎會……莫非,就因我帶走了你最珍愛的洛塵,你便不肯服用我為你開的藥?你居然如此倔強驕傲。可你若知道你的死會讓她這般痛不欲生,你可還會拿你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注釋:


  ① 皇帝死叫崩。曹魏以前的皇後死叫薨(hong),曹魏後的叫崩。大臣有分諸候、卿大夫、士,諸侯死叫薨,卿大夫叫卒,士叫不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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