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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誓言 (八 中)

  第一章 誓言 (八 中)

  “怎麽回事?”紅胡子愣了愣,大聲追問。還沒跟張鬆齡碰麵兒,他原本不該把時間浪費在俘虜身上。然而眼前的情景卻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因為在俘虜隊伍裏頭,至少有七、八個人原本屬於其他民間抗日武裝。並且後者的活動範圍跟黑石遊擊隊沒任何重疊之處,按常理,無論如何都不該跟黃胡子攪合到一起!

  “我,我沒臉跟您說啊,您老槍斃我吧,槍斃我吧!”馬賊之子鐵鷹雙手掩麵,鼻涕眼淚順著指頭縫不斷往外淌。


  “你他娘的給我把手放下,把頭抬起來!”紅胡子飛起一腳,將比自己高了足足一頭的鐵鷹踹出三尺多遠,“槍斃你很簡單,不過是一顆子彈的事情!可你得把話給我說清楚!鐵老當家硬氣了一輩子,怎麽回養出個漢奸兒子來?!”


  “是啊,你爹呢?看著你給小鬼子當狗,他還不得活活氣死?!”作為一方綠林大豪,周黑碳對科爾沁的鐵氏父子也不陌生。上上下來打量著痛不欲生的鐵鷹,滿臉狐疑。


  “我,嗚嗚.……”聽紅胡子和周黑碳兩個提到自己的父親,鐵鷹更愈發覺得沒臉見人,蹲在地上,放聲嚎啕,“我爹,我爹前些日子被小鬼子打死了!我被炮彈炸暈,然後就做了俘虜!黃胡子向日本人求情,保住了我的命。我,我為了報恩,就,就隻好跟了他!”


  最後一句話,引起了很多俘虜的共鳴。紛紛以手掩麵,哭泣著附和:“我們,我們也是黃胡子從日本人手裏保下來的,我們也不是真心要做漢奸的。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不能不報啊!您老也知道,咱們江湖人……”


  “放你娘的屁!”紅胡子把眼睛一瞪,厲聲打斷,“那是救你們的命麽?他黃胡子算老幾?小鬼子憑什麽給他麵子!分明是他跟小鬼子商量好了唱雙簧,騙你們跟他一塊兒給小鬼子當奴才!你們自己也貪生怕死,順著坡就爬了下來!”


  “嗚嗚,嗚嗚——!”俘虜們心裏早就知道事實真相,隻是欺騙自己不要往那方麵想罷了。如今被紅胡子一語道破,頓時全臊紅了臉,蹲在地上繼續放聲痛哭。


  “都給我把嘴堵上!”紅胡子被哭得心煩,揮了下胳膊,大聲斷喝,“誰再哭,我馬上成全了他!都他娘的給日本人當了走狗了,我就不信你們身背後還有脊梁骨!”


  除了以鐵鷹為首的個別人外,大多數俘虜都乖乖地閉上了嘴巴,不敢再做痛不欲生狀。紅胡子是有名的忠厚長者不假,他麾下的張胖子和入雲龍,可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特別是那個入雲龍,剛才殺進營地裏來時,幾乎拿著盒子炮將俘虜挨個點了一遍,臉上隻要還帶著絲毫不忿之色的,就當場槍斃。連個求饒的機會都不給!

  見到俘虜們唯唯諾諾的樣子,紅胡子心裏愈發覺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你們都是什麽時候被小鬼子抓的俘虜?鐵鷹,你們不是一直在科爾沁北邊兒活動麽?呼和奧拉,我記得你脊梁骨沒被人打斷之前,一直在小天池那邊找食兒?還有你,趙四眼兒,你不是金盆洗手了麽,這回怎麽又重操舊業了?!”


  “我,嗚嗚,我們.……”馬賊之子鐵鷹抹了把淚,低聲回應,“今年秋天,有一大大隊鬼子突然就找上了門。我爹和幾位叔叔猝不及防,被鬼子直接堵在了老營裏頭……”


  “我們也是!是黃胡子給小鬼子帶路,突然殺到我們營地門口的……”呼和奧拉緊隨其後,以頭蹌地。“我們大當家被小鬼子用機槍打成了兩段,我,我當時本想一死了之,後來又想留著條命,將來找機會好給大當家報仇,所以.……”


  “小鬼子在您老這邊沒占到便宜,就把火氣全撒到了我們身上。我們本來就提前避開了,結果還被鬼子開著汽車追了上來……”


  “小鬼子不敢去招惹老毛子,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做。我們已經盡力不招惹他們了,結果他們卻說我們是赤色份子……”


  俘虜們你一句,我一句,總算把事情大致說了個輪廓。原來兒玉末次在黑石寨沒有完成關東軍本部交代的任務,卻令助戰的興安警備旅損兵折將,他害怕向上頭沒法交差,就在黃胡子的指引下,轉頭殺到了科爾沁地區,把那一帶有名有姓的馬賊給抄了個遍!準備用那些家夥的人頭,去蒙混過關。


  誰料剛剛把科爾沁地區掃蕩完,他又聽說關東軍在跟蘇聯人的戰鬥中,被對方殺了個落花流水,便愈發不想遵從既定計劃繞路趕往戰場。幹脆又借著追殺“赤色份子”的借口,第二度來了個大調頭,把錫林郭勒一帶,也像篦子一樣梳理了個來回!

  這下,在黑石遊擊腳下積攢的惡氣總算出透了,可哈拉哈河戰役也基本上宣告進入尾聲。日本鬼子和蘇聯人各退半步,握手言和。眼下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談判工作,估計差不多等明年開了春就能簽訂合約!


  “你們是說,兒玉末次因為沒膽子趕赴諾門罕戰場,所以才故意在路上耽誤時間?!”沒等其他人把俘虜的口供消化完整,獨立營參謀吳天賜已經搶先發出了質疑。拜電報之便,諾門罕戰役的結果他很清楚,可日本軍隊當中居然也有將領找借口消極避戰,就有點兒令他無法置信了。要知道,在中原戰場上,每次對上到國民革命軍,小鬼子都是嗷嗷叫著往前衝!怎麽輪到跟蘇聯人交手之時,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注1)


  “嗯,就是這樣!”被叫做趙四眼兒的土匪一邊擦著厚厚的近視鏡片,一邊大聲回答,“蘇聯人光坦克車就集中了好幾百輛,表麵包裹著二尺厚的鋼殼子,重機槍子彈打上去隻能落下的白點兒!日本人沒那麽多坦克,隻能拿人命往上添。所以兒玉末次聽說之後,就故意在路上找事情拖延時間了!!”


  “好幾百輛坦克,這怎麽可能?你又沒跟著小鬼子上戰場,你怎麽知道蘇聯人光坦克車就出動了好幾百輛?!”吳天賜依舊不願意相信,繼續在細枝末節上糾纏。


  他本以為自己捉到了一個大漏洞,結果趙四眼兒卻扁了扁嘴巴,帶著幾分哭腔解釋,“是,是小喇嘛告訴我的。小喇嘛是興安警備旅的營長。兒玉末次自己不願意去哈拉哈河畔去送死,卻逼著興安警備旅必須按期抵達。小喇嘛氣憤不過,就半路帶著一夥人造了反。我本來都不問江湖事好多年了,卻被他強拉了去當向導。結果第一個月軍餉還沒拿到手呢,就被日本人打上門來給俘虜了!”


  居然還有這事兒!吳天賜沒法再質疑了,根據軍統內部的情報,興安警備旅裏邊,的確有一個綽號叫小喇嘛的營長,在協助日本鬼子進攻黑石遊擊隊時,臨危受命出過死力。並且此人在偽警備旅的隊伍中間,也頗負聲望。如果是他見勢不妙帶頭開了小差兒,的確可帶走日蘇之戰中很多不為別人知道的秘密!


  如果把小喇嘛和他手下的弟兄拉入軍統麾下.……?突然間,一個大膽的計劃出現於吳天賜的腦海。那可是足以驚動高層的功勞,說不定會憑此進入戴局長的眼睛!想到能早日脫離這個鳥不拉屎又危險重重的地方,他的心裏頭便是一片滾燙。正準備詳細向趙四眼追問小喇嘛等人的下落,耳畔卻聽到紅胡子那沙啞且渾厚的聲音,“兒玉末次呢?他現在跑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趙四眼偷偷看了看紅胡子的臉色,怯怯地回應,“上個月,他還指揮著日本兵在錫林郭勒南部追殺小喇嘛。我就是那個時候被小鬼子俘虜的,然後不由分說就給綁著押到了黃胡子的老營裏!”


  “是紅爺的老營,黃胡子不過是烏鴉占了老鷹的窩,隻要紅爺在山腳下招呼一嗓子,他立刻就得撒丫子滾蛋!”幾名臉皮較厚的俘虜抓住趙四眼話語裏的疏漏,趴在地上大聲駁斥。


  “是紅爺的老營,是紅爺的老營,黃胡子他不過是替紅爺看幾天家!”趙四眼立刻改口,唯恐因此惹惱了紅胡子,得不到對方的寬恕。


  紅胡子卻沒心思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他的眉頭一下子皺得緊緊,耳畔此刻響得全是兒玉末次這個名字。因為這廝的突然出現,導致遊擊隊的戰鬥骨幹們損失了三分之二。這個仇,早晚都得讓這廝血債血償!

  “我,我真的上個月剛被押上山的!”趙四眼見紅胡子滿臉陰雲,以為對方因為自己剛才話語中的錯誤生了氣,趕緊小心翼翼地補充,“我,我在黃胡子手下,什麽壞事都沒,什麽壞事都沒來得及幹。不信紅爺您可以派人到山下查訪,我,我這次真的是被逼無奈,才重新操了舊業!”


  “我們,我們也什麽壞事,什麽壞事都沒來得及幹啊!包括剛才您老攻山,我們連槍都沒敢放,就直接投降了啊!”其他俘虜得到啟發,紛紛開始自證清白。


  “我們全都是被迫的,被迫的。明知道黃胡子和小鬼子在唱紅白臉兒,但是沒有別的路可選啊!”


  “我們,我們知道錯了!我們有罪。求紅爺給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求紅爺給個機會!”


  一瞬間,除了鐵鷹和少數兩三名土匪之外,其他俘虜都變成了無辜者。全都是被日本人拿槍逼著成為黃胡子的手下,全都心不甘,情不願,隻要找到機會就會立刻逃走!


  “你們到底該怎麽處置,我要問問周圍的父老鄉親!”紅胡子沒心思再於一夥鼻涕蟲身上耽誤時間,轉過身,繼續往老營深處走去。張鬆齡和趙天龍兩人現在還沒回來繳令,顯然是在肅清殘匪時遇到了一些麻煩。他想親自過去處理一下,免得弟兄們最後關頭,在周黑碳等人眼裏失了分,遭到對方的小視。


  “紅爺等等,紅爺等等,我有話說,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向您匯報!!”趙四眼等人卻不願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黑石寨周圍的老百姓手中,手足並用追了幾米,大聲嚷嚷。


  雖然在上一次戰鬥中,這一帶的百姓大部分都跟著遊擊隊提前轉移了,但是在小鬼子走了之後,依舊有不少人放不下地裏莊稼,又偷偷跑了回來。黃胡子對這些曾經跟土八路有過牽扯的百姓,敲詐勒索起來當然要變本加厲。作為黃胡子的嘍囉,眾俘虜的手上,當然也不可能半點兒無辜者的血跡都沒沾!


  “什麽事情?!”聞聽此言,紅胡子隻好耐著回過頭,看著俘虜們的眼睛追問。


  “我們,我們都是.……”趙四眼先是想強調自己的無辜,突然間,腦海裏靈光乍現,撲上前,一把抱住紅胡子的大腿,“我知道黃胡子在哪裏!我知道黃胡子在哪裏!求紅爺饒我一命,我立刻就把他的去向告訴您老人家知曉!”


  “黃胡子沒在山上,他四天前接到了小鬼子派人送來的的緊急通知,立刻就起身去黑石寨了!”馬賊之子鐵鷹輕蔑地看了趙四眼一眼,直接道出了後者口中所謂的秘密。


  “當真?!”紅胡子將目光轉向他,詫異地追問。


  “當真,十足的真!我們開始還以為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原來是聽說您老要攻山,提前跑路了!”其他土匪不甘落於同伴之後,七嘴八舌地回應。


  聽到這個消息,紅胡子臉上沒有露出絲毫失望。對他來說,黃胡子已經沒資格再被當成對手。然而同樣的消息聽在周黑碳耳朵裏,卻如炸響了萬道驚雷!四天前,也就是他正趕往遊擊隊在沙漠中臨時營地的路上!再加上從黑石寨騎馬跑到喇嘛溝的耽擱,很顯然,早在六天之前,川田國昭對獨立營這次的整個行動計劃,已經了如指掌!


  無論獨立營吞下了遊擊隊,還是跟遊擊隊重新結成了同盟,下一個目標,必定是黃胡子!隻要是有頭腦的人,知曉獨立營的行動計劃後,必然會得出類似結論。這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問題是,是誰把獨立營的計劃,偷偷送給了川田國昭?!川田國昭知道獨立營的老巢空虛,又豈會坐失良機?!

  想到自己身邊就藏著一個日本鬼子的奸細,並且此刻有可能正準備跟前來偷襲的鬼子兵裏應外合,周黑碳全身上下立刻一片冰冷。顧不上再跟紅胡子喝酒,拱拱手,直接向對方辭行,“既然這裏已經沒什麽事情了,兄弟我就放心了。紅爺,您繼續忙著,我這次出來得時間不短了,想早點兒回去看看!”


  “現在就走?!”紅胡子的絕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周黑碳和吳天賜等少數幾個人身上,聽對方突然提出告辭,立刻猜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但是在這麽多人麵前,他還需要給周黑碳留點兒顏麵,想了想,繼續說道:“那我就不強留你了。反正咱們之間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在這一頓飯上。我一會就用電台給你營地那邊送給信兒,通知他們你馬上就回去了!另外,我的電台二十四小時開著,無論大事兒還是小事兒,常聯係。咱們兩家隻要齊心協力,就不怕小鬼子玩什麽花樣!”


  “是啊,是啊!”吳天賜的反應比周黑碳和紅胡子兩個慢了半拍兒,但是從周黑碳突兀的舉動,感覺到了一絲絲不祥,抱著雙拳,在旁邊幫忙敲磚釘腳。“這方圓百裏,誰不知道紅爺您義薄雲天。我們營長如果有需要,第一個想到的,肯定就是您老人家!”


  “行了,別說廢話了,就你話多!”周黑碳不高興地嗬斥了他一句,隨即衝紅胡子抱了下拳,長揖及地,“我走了,其他事情,多謝紅爺!”


  紅胡子立刻派人去架設電台,隨即帶領警衛員將周黑碳送出了山外。直到周黑碳再三催促,才跳上戰馬,笑嗬嗬地揮手跟眾人揮手告別,“好了,我老頭就不再囉嗦了。總之,一句話,黑子,遊擊隊上下一直都拿你當兄弟,有需要時,你千萬別見外!”


  “知道!”周黑碳明白這句話的份量,重重點頭。隨即,飛身跳上坐騎,帶領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而去。


  紅胡子向目送自家晚輩外出求學一般,站在雪地裏目送周黑碳等人騎著馬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到人和馬背影都消失不見,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才突然鬆弛了下來。轉頭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趕過來接應自己的張鬆齡,疲倦地笑了笑,衝後者輕輕頷首。然後身子猛然一晃,從馬背上慢慢墜了下去!


  “紅隊——!”刹那間,驚呼聲蓋過了風雪的呼嘯,在東蒙草原上四下回蕩,回蕩!


  注1:諾門罕戰役,發生於1939年5月至9月,內外蒙古邊境哈拉哈河一帶(今呼倫貝爾西部)。當時中方稱其哈拉哈河戰役,蘇方稱為諾門罕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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