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郎

  待整裝完畢,天已大黑,屋外一輪月色,滿天星輝,房內一燈如豆,女色傾城,涼風襲過,海棠枝椏的影子在窗上淺淺搖晃著,燈芯發出一聲滋啦的響動,洗硯拿起銀針,撥了撥芯焰,屋裏也越發亮了起來,傅婉書坐在梨木靠椅上,靜靜凝望著燈燭,一言不發。


  “姑娘,相爺必是有事兒耽擱了,您再耐心等等,若是覺得無聊,奴婢給您拿本書來瞧著。”浣墨看著燈火下纖塵不染,沉斂雅致的主子,心中歡喜,語氣也輕快。


  她絲毫沒發現,自己的主子其實已經換了一個人。


  洗硯卻是發現了主子的不同,這次醒過來後,姑娘的性子大改,變得更好親近了些,但她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況且這也不是她該想的事兒。


  諸事莫問,謹慎守禮,才是她的本分,洗硯走到傅婉書跟前兒,問:“姑娘,要不咱們到前院去等著?”


  “也罷,我去瞧瞧父親在做什麽,正好也動動身子,不然這幾日總是躺著,我也難受的很。”傅婉書沉吟了一會兒,才道。


  浣墨提了一盞雁尾銅燈,走在前頭引著路,洗硯侍候在傅婉書身側,也提了一盞燈,琉璃燈盞,熒光清淺,傅婉書走在小路上,緩緩邁著小碎步,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名門閨秀。


  相府後院曲徑蜿蜒成路,連接著三五亭台樓閣,傅婉書的繡閣後有一處百花園,此時皓月當空,錦簇成團,月色將花木盡映成暖玉般的光華,她從花團中徐徐走過,也染了滿身的香。


  “姑娘,咱們是去書房還是正堂?”浣墨走到路口,回首問了一句,要傅婉書拿主意。


  “去正堂吧,若是父親還沒議完事兒,咱們就先去正堂等著,也正好用些糕點,睡了一下午,我也餓了。”傅婉書沒敢說要去書房,誰知道書房重地,她能不能去。


  “姑娘,您.……以往從來都是不用晚膳的,所以奴婢到飯點的時候才沒叫醒您,是奴婢的罪。”浣墨垂下頭,像是想起了什麽,瑟縮著肩膀,一臉惶恐,手裏的燈也顫巍巍地晃著。


  不吃晚膳!傅婉書低頭看看自己的身子,心道,難怪這麽瘦弱。


  “沒事兒,以後我就吃晚膳了,我這身子骨得多補補,要不三天兩頭的生病,你們還得伺候我,也跟著遭罪呀!”傅婉書衝著浣墨和洗硯挑著眉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得兩個小丫鬟心裏一熱。


  “姑娘,您想通了就好,您的身體自然是最重要的。”洗硯也笑了笑,低低回了一句。


  她想起了以前自己跪在地上磕頭,苦苦哀求主子用些飯食的時候,主子硬是不肯,後來又氣得朝她扔東西,砸得她頭上直冒血,抬起袖子一擦,就擦紅了臉,把主子嚇得掉了眼淚,叫她快滾。


  那些日子啊,好像隨著主子這麽一句話就都變得去而不返了,接下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吧!


  主仆三人邊走邊聊,不一會兒就到了正堂所在的院子,傅婉書剛從紅杉樹後拐過來,就瞧見院門口跪著一個穿著灰布衣裳的小丫鬟,還有一個正在掌嘴的嬤嬤,嬤嬤掄圓了胳膊用力地扇了幾下,那小丫鬟臉上一片紅印,嘴角淌血,再受不住,嗚嗚咽咽地小聲告饒:“好嬤嬤,奴婢知道錯了,求您輕點兒。”


  “賤蹄子,相爺要罰你,我也沒膽子放過你,你要是機靈,就悶聲受完了罰,自己個兒回去上藥,別再扯出什麽幺蛾子,大喊大叫的,觸了主子的眉頭,到那時候,可就不是幾個巴掌的事兒了。”那嬤嬤說完話,又狠狠地扇了起來。


  “這是在做什麽?”傅婉書走到近前詢問,那嬤嬤瞧見她,像是十分緊張,忙行了一禮,又側身擋住了那小丫鬟,道:“姑娘,您來了,相爺和夫人正好在屋裏,您快進去吧,別瞧這等事兒,髒了您的眼。”


  嬤嬤倒不是怕了傅婉書,她知道這位小主子對下人的事兒一向漠不關心,但她就是擔心這場麵會嚇到小主子,到時候發了“瘋病”,她可受不起。


  “姑娘,姑娘,救救奴婢吧,奴婢實在受不住了,求您了。”那小丫鬟沒眼色地一把拉住了傅婉書的裙角,急急說道,然後又磕了兩個頭。


  傅婉書腳步一僵,低著頭看那個小丫鬟的模樣,身子瘦小,鬢發散亂,臉上紅腫了大半,雙眼的淚水淌滿了麵頰,嘴角的血都流到了下頜。


  正是之前在臥室裏給自己端粥的那位小丫鬟,她心思一動,想到那時洗硯對著這小丫鬟皺眉的場景,又想到浣墨和自己說過的話,便明白了這位小丫鬟為何受罰。


  因為嘴欠,下仆無視規矩,口不擇言,在這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裏是大忌,傅婉書的確有心幫她,但又覺得幫了她這一次,以她的性子,僥幸逃脫後,下一次還會闖出禍事,莫不如這次就叫她長長記性,以後守著規矩行事,日子也好過些。


  那嬤嬤見她果然不為所動,便狠狠地拽開了小丫鬟拉住傅婉書裙角的手,瞪著眼睛道:“你剛剛入府就如此大膽,實在罪無可恕,你以後最好本分些,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小丫鬟低著頭,咬緊了牙,將丞相府一幹人等都恨在了心裏。


  她有什麽錯,不過是想好好表現而已,這些賤人就是看不得自己好,他們就是嫉妒自己,還有相爺,他看著文雅俊秀,其實心裏比誰都狠.……

  傅婉書看見她緊繃的下頜,微微一抿唇,想要再說些什麽,剛要張口,便聽見洗硯說:“姑娘,咱們去堂屋吧,正好相爺和夫人都在呢。”


  “嗯。”傅婉書點點頭,邁開步子又繼續往前走去。


  也罷,有些勸人的話,輕飄飄地說出來,遠沒她自己實際感受來的重要,走了幾步,傅婉書便交代了浣墨一句:“待會兒給她送些藥去。”


  “是”浣墨應聲,抬起眼睛悄悄地看了主子一眼,有些驚訝主子的改變,主子竟然會理會這些下人的事兒,她又打量了洗硯一番,見洗硯麵色如常,便也按下了自己的心思。


  還未走至堂屋,就聽見屋裏隱隱約約傳來了爭吵聲,細細碎碎,叫人分辨不清,傅婉書慢慢走近,抬起手示意兩個丫鬟也放輕步子,然後一臉鎮定地站在了門口。


  洗硯明白主子是想聽牆角,所以就把燈盞提到嘴邊,輕輕把燈吹滅了,免得屋裏人瞧見外邊有亮光。


  浣墨見她如此,也照著做了,但心裏還是有點怵,一會兒相爺出來看見了,不會打死我倆吧……

  門外風聲颯颯,屋內喊聲陣陣,傅婉書雙手自然交疊在小腹前,靜靜聽了起來。


  “你竟然還瞞著婉書的事兒,她都已經醒過來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難道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不配知道嗎?”


  寒氣十足的聲音入耳,似乎空氣都冷冽了幾分,傅婉書心裏已經有了底,想必這位就是自己的父親了,不過這脾氣似乎有些暴躁啊。


  “婉書她…”又聽得婦人的聲音一頓,然後說:“她醒過來後就變得有些癡傻了,話也不太會說了,比從前呆的還厲害,是我不好,沒照顧好女兒,你休了我吧。”趙氏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抽泣了幾下,就沒了動靜。


  傅婉書:“……”感覺自己被冒犯到了,怎麽辦?

  “你……你怎麽不早說,我真是要被你氣死了。”屋裏點著燈,傅婉書尚且能瞧見屋內人的影子,隻聽父親一拍桌子,然後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踱起步子就要往門口來,嚇得她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你休了我吧。”趙氏抽噎著又說了一句。


  傅寧頓住腳步,轉回身,磨了磨牙,狠狠道:“你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捆起來,讓你哪都去不了。”


  然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麽,聲音越發冷了:“你不信我?你覺得我一怒之下會鬧得京城盡知,毀了婉書的清譽,你就是這般想我的,當年那件事兒,你是要記我一輩子嗎?”


  當年那件事兒!什麽事兒?

  傅婉書:好像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怎麽辦?父親應該不會滅自己女兒的口吧,她轉過身看了看洗硯和浣墨,一臉同情.……

  趙氏沒回答他的話,也一直沒做聲,靜謐了半刻後,傅婉書才瞧見門口那道身影又走回去了,似乎是坐在了趙氏身邊,又低聲說:“外人都說我城府極深,手段狠辣,可我對你是真心的,咱們的孩子都長這麽大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為著你和孩子著想,我有分寸的,一會兒咱們一起去瞧瞧婉書,好不好?”


  傅婉書:?這般溫柔的聲音是剛剛那個暴躁的父親說出來的?可真是翻臉比翻書都快。她覺得自己實在聽不下去了,遂退後幾步,又重重跺了跺腳,示意洗硯先去叩門。


  “相爺,夫人,是姑娘來了。”洗硯上前敲了幾下門,然後朝著屋裏稟告了一句。


  “進來。”傅寧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深深地看了眼趙氏,緩緩說道。


  趙氏的淚痕猶在,淺淺掛在她的一雙巧目下,顯得格外招人疼,她聽到女兒突然來了,心中很是詫異,想要起身相迎,但又礙於自己臉色不佳,擔心女兒看見會多想,所以便抬起袖子拭了試眼淚,勉強勾起唇角,笑了笑。


  傅婉書一進門就瞧見了坐在靠椅上的男子,他大馬金刀地坐著,但身子微傾向趙氏,胳膊肘杵在桌邊,白皙細長的手指自然垂下,朝著自己淡淡一笑,眉舒目朗,顯然,他見到自己並不驚訝,想來他早知道自己在門外偷聽了。


  “給父親和母親請安”傅婉書模仿著電視劇上的古代人,向傅寧和趙氏行了一禮。


  “這孩子,行的什麽禮,莫不是睡了一覺就都忘了。”趙氏皺了皺眉,幹笑著又說了一句:“等你身子好了,我叫李嬤嬤再教你。”


  隨後她又拉著傅婉書的手,輕拍了拍,讓女兒在自己身旁坐下。


  “對不起,母親,是女兒太愚笨了,讓您和父親操心了。”傅婉書忙不迭地低頭認錯,在話裏透露出了她方才站在屋外聽到的信息。


  傅寧聞言便站了起來,走到了她身邊站定,目光俯視而下,頓時有一襲清新的竹香將她包裹住,讓她微不可察地輕輕嗅了嗅。


  “你大病初愈,方才我和你母親還說要去看你,但看我瞧著你這精神還不錯,也就放心了。”傅寧像是打量了傅婉書很久,才緩緩說道。


  “是,父親,我也覺得自己恢複得不錯,隻是做了一場夢,好像又忘記了很多事兒。”傅婉書適當地解釋了一下趙氏口中的“癡傻”,然後蹙著眉,裝作難過的樣子。


  傅寧見她這樣,眉眼漸漸染上笑意,道:“逝去之事不可追,左右都是過去的事兒罷了,不必強求自己還記著,這幾日你將養好身子,過段時間,叫你兄長帶著你出去逛逛,見見世麵,心裏開闊些,自然也就都放下了。”


  “相爺,婉書她.……”傅寧剛一說完,就被趙氏打斷。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以往就是你太縱著婉書,由著她整日待在家裏,才憋悶出了毛病,今後我要逸徵和逸衡多帶著她出去走走,長了心眼,性子也能果敢大方些,以後入了宮闈,才不至於被人拿捏著。”傅寧轉過身又坐在了軟椅上,和趙氏說著話,眼睛卻依舊盯著傅婉書看。


  “可婉書尚未出閣,在外拋頭露麵,若是被人瞧見了,說道一番,怕是會有損閨譽。”趙氏將自己的擔心說出,婉書現在的樣子雖然比剛醒過來的時候要強一些,但畢竟是女子,要是和她兄長一起在外行事走動,也委實不便。


  “無妨,族中子弟有百人之多,如婉書年紀一般大小的也有數十個,介時挑出一個和婉書模樣差不多的,就讓婉書以他的名義在外行走,沒什麽不妥的。”


  “嗯,相爺說的是。”相爺既然已經有了打算,趙氏也不好再說什麽,何況婉書之前一直悶在家裏,性子過於怯懦溫軟,以後嫁給了哪位皇子,怕是也坐不穩那個位置。


  夫妻二人說著話,就把女兒要走的路子定了下來,而站在一旁的傅婉書腦中隻有傅寧方才說的那一句“以後入了宮闈.……”


  她若是沒記錯的話,書中傅婉書的結局就是死在宮裏的,她這次可一定不能入宮,一定要離那位皇子遠遠的,另外看這位父親的樣子,也是很寵愛自己這個女兒的,到時候自己死活不嫁給皇子,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定了主意後,她又想到過幾日就可以出府了,心裏生出期待,臉上也浮起了一層雀躍,傅寧瞧見她這模樣,心裏也放鬆了不少,又和趙氏說道:“鄧家三郎也快回來了,到時候京裏又有熱鬧看了。”


  “鄧三郎回來了?那婉書.……還是不要出府了吧。”趙氏一抿唇,猶豫地說著。


  傅寧嘖了一聲,又說:“瞧你這點出息,一個鄧三郎就把你嚇成這樣,我看婉書這性子就是隨了你。”


  “可是,他上次打逸徵的時候,讓兒子半個月都沒下了床,一雙腿好懸沒被廢了,我這心裏想想就後怕的很。”趙氏看了看坐在身旁乖巧溫順的女兒,一想到她可能會慘遭鄧家三郎的毒手,心就狠狠糾了起來。


  “那是逸徵活該,誰叫他嘴欠,三郎打他一次,我看也沒什麽用,還是那般招人嫌棄。”傅寧一想到自己的長子,就撇了撇嘴,然後又轉過頭溫溫和和地對趙氏說:“鄧將軍這次回京受封是大事,方才馮侍郎來找我議的就是這事兒,過幾日我便要忙起來了,你也照顧好自己,別一個當家主母平白地叫個小奴婢給欺負到頭上去了。”


  他指的自然是那個正被李嬤嬤掌嘴的小丫鬟,他生平最煩嘴欠之人,可偏偏又生出了一個嘴欠的兒子,好在兒子可以管教,奴婢也能懲處,日子尚且能舒心一二。


  傅婉書安靜地坐著,在心裏默默消化著他倆說的話,知道了自己有個嘴特別欠的兄長,然後這個兄長還有個下手特別狠的死對頭。


  她怎麽突然覺得,這將來的日子不一定會好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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