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驗屍

  陳府宅院闊達,亭台樓閣,假山奇石無一不奢,奇花異蕊簇簇成團,五彩斑斕的鳥雀在枝頭啾鳴,陽光透過紅萼,在玉石鋪就的小徑上撒下碎金。


  傅婉書一路走來,眼珠兒都不敢眨,生怕錯過什麽精巧的景致。


  丞相府都沒這麽奢華雅致,這都是錢啊!

  陳大人把屍體安置在了後院,他的幾房妻妾一見他回來,便假裝圍著屍體哭個不停。


  傅婉書走進花廳,看見一口水晶棺,一位肥頭大耳身著白色長袍的男子躺在棺裏,身無血跡,隱有一些味道。


  她看了一眼程春,輕輕搖了搖頭,屍體已經被處理幹淨,怕是會影響一會兒驗屍。


  程春頷首,示意她稍安,陳大人的妻子還算端莊知禮,招呼下仆給客人上茶,幾位姨娘年紀尚小,有的甚至開始不安分地打量著程春和傅婉書。


  “快下去,有外客來了,你們還站在這兒,真沒禮數。”陳夫人擺擺手,叫她們退下。


  那幾人的腳像釘在了地上一般,硬是沒挪動半分,陳大人冷眼掃了過去,才嬌嬌弱弱,一步三回頭地退下了。


  陳惟敏這府裏還真是亂的很,主母管不住姨娘,姨娘亦不安分,醃臢事指不定有多少。


  程春漫不經心地看著屍體,連陳府的茶都不想喝。


  “大人,賀仵作來了。”小吏領著一位老漢走進了花廳,老漢穿了一身灰布衣,身後跟著一位同樣身著灰布衣的女子。


  “見過諸位大人。”老漢賀仵作躬身行禮,身後女子亦步亦趨。


  “怎麽還來個女子?”陳大人臉一橫,問道。


  “大人有所不知,草民最近眼有不適,恐查驗不準,所以驗屍之事多由草民的孫女來辦。”老漢又一拱手,垂下昏黃渾濁的雙眼,臉上帶著歉意地解釋道:“大人放心,草民的孫女驗屍技藝比草民還要厲害許多。”


  “什麽,你要讓個女子給我兒子驗屍?”陳大人不聽他的解釋,登時橫眉,他不屑於和賀仵作多說,隻轉過臉問程春:“程大人,您覺得這合適嗎?”


  程春沒做聲,上下打量了賀仵作的孫女,亦是有些猶豫。


  女子驗屍,他也不曾聽說過。


  傅婉書也瞧著那女子,一襲灰布粗衣已經洗的隱隱發白,墨發用青布束起,露出清秀姣好的麵容,眉眼深邃,絲毫未動,就像一汪波瀾不驚的死水,冷漠且無情。


  “堂堂京兆尹獨子,竟讓個賤民之女給驗了,實在有失體統,若是傳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陳大人見程春猶豫,越發看不起了這位女仵作。


  那女子像是沒聽見一般,垂著眼眸,一動不動,仿若事不關己,一臉漠然。


  “女子怎麽了?陳大人這番話說的無禮,如果你不想讓她來驗,那便親自動手吧,這樣才配得上您兒子這尊貴的身份。”傅婉書看他那副嘴臉,一時氣急,忍不住和他嗆了兩句。


  “你……你什麽意思,你是哪來的混賬小子?”陳大人先前看他年少,一直跟在程春身後,並未瞧得起他,這回聽見他說了這種話,更是直接發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生傅逸徭。”傅婉書瞪著眼睛,冷冷說道。


  姓傅?陳大人一聽,心裏頓時消了三分火氣,但又不信他會是相府一族的,冷笑一聲,吐了口唾沫:“毛還沒長齊,就敢在我麵前放肆,真是晦氣。”


  “嗬,陳大人把兒子的屍體放在花廳,供府裏姬妾一同觀瞻,還真是不晦氣。”傅婉書不落下風,也冷笑著回擊。


  “你……”陳大人被氣得說不來話,又看向程春:“程大人,他這般欺辱老夫,您都不管管嗎?”


  品階比不過,就要倚老賣老?

  傅婉書也怕給程春惹了麻煩,便不再吱聲,瞧著程春的臉色,暗自後悔剛才的衝動。


  “逸徭說得不錯,句句在理。”程春竟然鼓了鼓掌,對著陳大人又說:“陳大人既然不想讓人驗屍,那案子也就不便再查了。”


  他轉身要走,陳大人見狀忙喊了一句:“要查要查,可是女子驗屍,能行嗎?”


  賀仵作的孫女依舊站在那,仰著臉,麵色不變,隻是緊了緊手裏拎著的布袋子。


  程春沒回答,一臉不耐煩地問:“驗不驗?”


  “驗!”陳大人瞪著眼睛看向那女子,目光像條毒蛇一樣在她身上梭巡。


  那女子一拱手,走到屍體近前,打開了蓋著屍體的白布。


  程春和周圍的小吏忙後退了幾步,就連陳大人自己都忍不住朝後走了幾步。


  隻有傅婉書還站在屍體身旁,絲毫不畏屍體的臭味和殘傷,那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後戴上了白色棉布所製的手套。


  “給我一套行嗎,我也想看看屍體。”傅婉書在旁邊小聲問了一句。


  “我隻有一套。”女子終於開口說話,聲音異常平靜,沒有任何起伏。


  “噢。”傅婉書點點頭,尷尬地將手背在了身後。


  “不過我爺爺有。”那女子又說了一句,聲音有些和緩下來。


  老漢聞言,忙把手套呈上,傅婉書謝過,戴上了手套,也圍著屍體翻開起來。


  二人先後翻看了屍體的正麵,如頭、頂心、喉、胸、腹等,然後翻身看腦後、乘枕、兩胛、穀道……


  “頭頂心、囟門完好,兩額完好,兩額角完好……”女子唱報。


  老漢拿著毛筆迅速在紙上落字。


  “肋下、腰腹部、腿部、屍斑明顯,初步推測死者已死了大概十三個時辰。”


  傅婉書看了看屍斑,卻沒找到傷口,皺著眉看向那女子。


  隻見女子從布袋子裏拿出了水囊、一小袋蔥白、一罐米醋和一張白紙。


  “這是做什麽?”傅婉書看她拿了許多東西出來,忍不住問。


  那女子沒做聲,手上動作不停,先是用水把屍體灑濕,然後把蔥白搗碎敷在了屍體的左胸和肋下處,用蘸過醋的紙蓋上了。


  “一個時辰後,用水衝洗,如果這裏有傷口,傷痕處會因為比較硬而水停住不流。”女子指了指屍體的左胸,她懷疑這裏有致命傷。


  “什麽?還要等一個時辰!”陳大人顧不得屍臭,往前挪了半步。


  “陳大人莫急,既然您不想在這等著便到他處歇息,賀姑娘驗完屍後,我們自會叫您。”傅婉書冷著臉說了一句,希望他別在這礙事了。


  “我走了,我兒子的屍體萬一被人動了手腳,誰來負這個責任?”陳大人有後退一步,兩隻眼瞪著傅婉書。


  傅婉書聳肩,看了一眼程春,然後說:“陳大人既然願意等,不如和我們說說令郎死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陳大人被這麽一問,臉色頓時不虞,卻也平靜地回答:“小廝說斌兒死前一直在柳江苑。”


  “柳江苑?什麽地方?”傅婉書挑眉,直接問。


  陳大人垂了垂眼眸,不願意再說。


  “柳江苑是青樓。”程春小聲和傅婉書說了一句。


  “噢。”傅婉書抿唇,接下來是漫長的靜謐,好在一個時辰好像很快就過去了。


  賀姑娘用水分別衝洗了左胸和肋下,竟然勾了勾唇,然後瞬間又恢複了冷漠。


  “左胸前有明顯刃痕,傷口長兩寸。”她將手指伸到傷口裏,然後又道:“傷口深兩寸,屬於致命傷,可推測凶器是一柄精小的利刃,可以是短刀或是短劍。”


  短刀或是短劍…傅婉書努力想象作案工具的樣子。


  驗到這裏,初驗便是完成,賀姑娘躬著身子,依次將工具裝回袋子,然後將記錄驗屍的筆錄交給了一個小吏。


  傅婉書見她要走,突然走近,有些冒昧地問:“姑娘,請問您的名字是?”


  “賀亓。”


  “亓,很少見的名字。”傅婉書笑了,又報出名諱:“我是傅逸徭。”


  “嗯。”賀亓點點頭,嗯了一聲,拎著裝工具的袋子,站在了爺爺的身後,不再說話。


  權貴世家,自己還是少接觸的好,有些人,自己一輩子都不能企及。


  “既如此,陳大人可以將令郎下葬了。”程春輕掩口鼻,說了一句,轉回身就走了。


  傅婉書看了一眼賀亓,趕緊跟在了程春後頭,問:“大人,咱們是要去柳江苑嗎?”


  “去幹什麽?”程春回頭問。


  “不…不查案嗎?”傅婉書一愣,陳大人的兒子死前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柳江苑,按理該去柳江苑查查才是。


  “查什麽?這天都要黑了,柳江苑都開始接客了,咱們就別去湊熱鬧了,再說我晚膳還沒吃呢,你也回府吧。”程春本就不想查案,陳大人的兒子不知禍害了多少人,根本死不足惜。


  他來陳府也是為了安撫陳大人,免得他鬧大了事,處理起來也棘手。


  至於查案,誰愛查誰查……


  他衝傅婉書眨了下眼睛,傅婉書頓時心領神會,但仍有些疑慮,殺人償命,無論如何,找到凶手都是刑部的應盡之職。


  不過也罷,天色也晚了,先回府去,一切都待明日再說,今夜,就讓她放縱一次,不顧法治,隻論人德。


  她一路走回府,臨近未時,路邊的攤販又開始收拾起了攤子,中午吃的粥早已消化了,此時看見那些人急著收攤的樣子,還真有些餓了。


  腳步匆匆,剛拐過街角,就瞧見府門口停了一輛馬車,鴉青色的純木造就,車頂勾角上懸掛了一柄三寸的圓木刃,搖搖晃晃,威武中有一絲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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