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竹林驚魂
這片竹林倒是長得頗為蔥鬱，根根筆直的竹子像是拿尺子量好的一般，竟是分外整齊，直戳雲霄。
男人們大都進林子深入找物資去了，此時也就隻有劉武，林遠山，寧三郎一以及寧致遠留了下來。
劉武正在處理獵到的野雞，寧致遠也破天荒的出了馬車在一旁幫忙生火。而寧三郎則坐在林子的石頭上給一群小蘿卜丁講故事。
女人們準備著食材，為了眾人的晚餐忙忙碌碌。太陽西移，清風吹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
此時的竹林涼快了下來，不再像中午那般連呼吸都帶著熱浪，眾人連日的疲憊也得到了稍稍的緩解。
難得的涼爽讓大家心情愉悅，漸漸的也把逃難的恐慌和壓抑拋了開來，享受起了這難得的靜謐……
寧三郎聲音輕柔的給孩子們講著大英雄的故事，一開始還爭先恐後問著“後來呢？然後呢？”的小蘿卜丁們也都接二連三的靠著粗壯的竹子睡了過去。
此時的寧初陽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先前太熱在馬車上一直昏昏欲睡。現下涼快了起來，寧初陽也就瞬間精神起來了。
寧初陽靜靜地看著竹林深處，想著為何父親他們還不回來，心裏不知為何，多少有點不安。便決定站起來四處走走～
剛要起身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寧初望聽到了地麵震動的聲音。靜謐的竹林仿佛沉睡的美人一下子就被驚醒了，鳥兒驚飛而起，竹葉被地動震得晃蕩起來。
寧初陽驚慌地看向寧三郎，想尋求點些許的安全感，但印入眼簾的隻有寧三郎驚恐萬分的臉。
寧三郎的目光接觸到寧初陽的時候便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他知道，這一次他們多半是在劫難逃了。
想來，能帶來這種地動的也隻有軍隊過境了，而且肯定還是大部隊。隱隱傳來的馬蹄聲和鐵甲摩擦的聲音讓寧三郎的心底衍生出無限的絕望，這樣整齊有力的兵馬決無可能是梁國的軍隊。而很有可能是楚國，若是楚國，他們必死無疑。
一路上聽著逃難的人們帶來的消息，楚國軍隊霸道殘忍，打下一座城便屠一座城，有種要把梁國人趕盡殺絕的架勢。而梁國、楚國人不僅風俗習慣不同，穿著打扮，說話語音語調都不同，可以說一眼便知，也斷然沒有他們冒充楚國人的可能。
寧三郎現下也顧不得許多，看了一眼幾個孩子，便迅速作出決定。俯身一把抱起寧初望和寧二郎家的寧初玨，便朝眾人大聲吼道：“是楚國的軍隊！大家快逃！不要往大路上走，向竹林深處跑！跑！快跑！初陽！跟上我！快走！！！！！！”
剛才的一番動靜早已讓眾人警覺了起來，聽到寧三郎的喊聲，大家紛紛四散開來，也不管行李幹糧慌不擇路的逃開。
此時的寧初陽迅速牽起來身旁二叔家女兒寧初琦的手，也顧不得找母親，緊跟著三叔寧三郎向竹林裏狂奔而去。但寧初陽畢竟隻是一個五歲小女孩，還牽著一個四歲的妹妹，兩人根本跑不了多久，很快寧三郎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
寧初陽看著寧三郎身影消失的地方，白皙的小臉上充滿了堅毅。她緊緊抓住了寧初琦的手，朝寧三郎的反方向另一邊竹林裏跑去。
也不知是寧初陽幸運還是不幸，她和寧初琦跑了沒多久就掉進了一個被地上葉草覆蓋的草洞裏。
草洞並不深，剛好到寧初陽的胸口，很窄小，寧初陽和寧初琦手腳都纏在了一起不能動彈。寧初陽想爬出去繼續跑，但是看見草洞口擋得嚴嚴實實的竹葉樹枝。
寧初陽一咬牙低下了頭跟寧初綺輕聲說道：“琦兒別怕，從現在開始不能說話，在心裏悄悄的數一百個數，不能念出聲。等琦兒數完，姐姐就帶你去找母親。好不好？”
寧初琦看著姐姐，心裏很害怕但還是咬著唇默默地點點頭。
寧初陽抬起還能動的右手，整理了一下洞口的樹葉。直到完完全全擋住了兩人才艱難的低下頭抱著寧初琦默默地等待。
寧初陽心裏並沒有把握自己不會被發現，此刻的洞口從外麵看，跟落滿竹葉的地麵融為一體，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此處落葉和其他地方相比顯得有點密集。
況且，寧初陽兩人能一腳踩空掉進來也難保楚國的士兵不會一腳踩進來。但是寧初陽沒有其他的辦法，跑，兩個小短腿肯定是跑不過的。此刻的草洞幾乎是兩人唯一的生路，寧初陽不能不賭。
不一會兒，果然楚國的搜查兵就到了。聽著不遠處傳來咿呀呀寧初陽聽不懂的話語，寧初陽此時都能聽到自己震破耳膜的心跳聲，寧初陽在這個萬分危急的時刻，居然還在心裏跟自己開玩笑，會不會楚國的士兵發現她們是因為聽到了自己響聲如雷的心跳聲呢？這樣想著，寧初陽居然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果然，寧初陽是幸運的。楚國的兩個搜查兵經過了這個草洞，然後隨便四處看了看就轉身離開了。
但寧初陽還是不敢動，此時的她不知道外麵是否安全，隻能等。聽著外麵的竹葉聲，寧初陽有些出神，不知道弟弟和三叔他們逃過一劫了沒……不知道母親現在是否安全……父親回來看見他們都不在會不會來找他們……就在寧初陽想得入神時，寧初琦的身子動了動，也拉回了寧初陽的心神。
寧初琦看著姐姐，不知道該不該說話，自己已經數完一百個數了，可是姐姐又不讓說話，不讓說話姐姐就不知道琦兒已經數完了，不知道琦兒數完了就不能去找母親了。寧初琦在心裏糾結得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此時的寧初陽也發現了妹妹的糾結，時間也過去了許久。不管怎麽說，總不能一直躲在這裏。於是，寧初陽動了動手腳，輕輕掀開了一條小縫，四處看了看。
此時天已經黑了，竹林裏靜悄悄的隻能聽見竹葉聲和鳥叫聲。寧初陽按住想要出來的妹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確認了四周無人之後，才費力的把寧初琦也拖出了草洞。
寧初陽現下也不敢亂走，天黑了路也看不見。外麵可能還有楚軍，看了看四周，發現還是隻有草洞比較安全。但是，寧初陽實在擔心其他家人，苦惱了一番。
她暗暗做了決定，寧初陽把寧初琦塞回進草洞，對她交代到：“琦兒乖，姐姐現在去給你找點吃的，琦兒乖乖的在這裏睡一覺，等天亮了，就能見到父親母親了。”
寧初琦很害怕自己一個人，拉著寧初陽的衣袖哀求道：“姐姐別走，琦兒不餓，琦兒要跟姐姐在一起～”
寧初陽一下也沒了主意，既不放心寧初琦一個人，又想去找其他家人。幾番思索，決定還是帶著寧初琦一起走。
兩人在黑夜裏抹黑走了許久，也不知道方向，隻能四處瞎逛。走著走著，就在寧初陽疲憊不堪決定原地休息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隱隱傳來的火光。
寧初陽又驚喜又害怕，苦惱了一會還是大著膽子慢慢接近了火光。
距離火光越來越近，寧初陽的視線也越來越清晰，一顆心也越來越沉。原來火光是楚軍駐紮的營地，而地上橫七豎八的還躺著幾具屍體，寧初陽不敢離得太近，隻能遠遠的看著，屍體也看不清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寧初陽整顆心都在顫抖，緊緊抓住領口不敢哭出聲。因為她知道，這裏隻有一路向南避難的四家人，不管躺著的屍體是誰寧初陽都無法不傷心。
盡管心情起伏不定，寧初陽還是拉著寧初琦離開了。但寧初陽還是留了個心眼，從地上撿了個石頭在一路上刻下了記號。
楚軍不會在這待太久，最早明日一早應該就會拔營。到時候，她還要來給不知道是哪位叔叔嬸嬸收屍。寧初陽和寧初琦離開楚軍營地以後隨便找了個大石頭後麵睡了一晚。
當然，寧初陽幾乎是不敢睡的，天已經亮了，太陽還沒出來。果不其然，天還沒亮的時候寧初陽便聽到了楚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鐵甲摩擦的聲音。
但寧初陽硬是等到天完全亮了，整個竹林又重新恢複寂靜的時候才敢牽著寧初琦出來找昨天刻下的記號。
還好記號不難找，寧初陽順利的順著記號找到了昨天楚軍駐紮的營地。此時，楚軍已經離開了，營地除了一些食物垃圾以外便是昨晚寧初陽看見的幾具屍體。寧初陽站在營地外麵，突然不敢進去看了。
她實在是害怕，屍體中會出現熟悉的親人的臉。寧初陽站了很久，給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直到清晨的露珠沾濕了衣服，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寧初陽才深吸了幾口氣，提腿走了過去。
原本不願讓寧初琦看這樣的場景，但寧初陽也不知道這樣弱小的自己能保護妹妹多久，萬一自己不在了，寧初琦一個人麵對的時候肯定更加的驚慌無助。於是心一橫，還是決定帶著寧初琦走了過去。
這一天早晨，太陽始終沒有升起來。寧初陽不管多年以後再想起來，這一天都是寧初陽人生中無比黑暗陰冷的一天。就在這個竹林裏，寧初陽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此時的寧初陽每走一步，心就往下墜一分，昨晚寧初陽看到的不過隻是滄海一粟。
此時呈現在寧初陽眼前的，簡直就是人間煉獄！寧初陽路過了劉武的人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與不甘。
她顫抖著手合上了劉武的雙眼，想四處找找看劉武的四肢，卻看見了血肉模糊，隻能依稀靠衣物來辨認的林遠山，林遠山生前肯定遭到了巨大的折磨，混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骨頭碎裂成幾塊散落在四周。
寧初陽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了，心裏仿佛被戳穿了一個大洞，風吹過帶起洞周圍的血肉都涼得發疼。
寧初陽接著往前走，突然腳下一頓，腳底傳來柔軟的觸感，寧初陽怔怔地低下頭，頓時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她不可能看錯，腳底踩到的斷手上是她母親雲娘最喜歡的玉鐲。
聽說，還是她爹成親前存了好久的錢給母親買的。寧初陽想抬手擦擦滿臉的眼淚，一摸卻發現自己的臉上並無淚水。好奇怪～寧初陽明明聽到了自己的哭聲，看到了自己的眼淚，為什麽？為什麽沒有呢？
寧初陽的身體晃了晃，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摸了摸胸口，依然什麽也沒摸到，但寧初陽知道，自己的心在滴血。
寧初陽勉強穩住了身形，接著朝前走去。被火燒掉一半的林繼母懷裏還緊緊地抱著才三歲的林小弟，雖然已經被火燒的認不出來了，但不難猜到，能被林繼母以命相護的也隻能是自己的親兒子了。
寧初陽接著看見前方的土地上，寧二郎的身體被五根削尖了的竹竿牢牢地釘在了地上，四肢各一根，眉間還有一根。
想來，若是寧二郎是被活活定死的話，可以想到寧二郎生前所受的痛苦。就像一條蟲子，你拿木棍定住身子一頭，另一頭便會因為疼痛蜷縮起來。為了不讓寧二郎四肢縮在一起減輕疼痛，硬是生生的把他平展開來，活活看著自己的身軀折磨至死。
此時已經麻木的寧初陽看著寧二郎的屍體突然醒悟過來，剛剛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卻沒有看見一直還牽著的寧初琦。
她回過神來一看，寧初琦不吵不鬧乖乖地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看著被活埋的寧二郎妻子，也就是寧初陽的二嬸，寧初琦的母親寧連氏。一向爽朗的二嬸閉著眼睛被埋在土裏，腦袋耷拉著失去了以往的精氣神。
寧初陽擔心寧初琦，一把走上前抱住了她。原本還安安靜靜地寧初琦一下子有了依靠，突然緊緊地抱著寧初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求生的木板，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寧初陽也被寧初琦感染了，兩個人互相抱著彼此，在這陰冷的竹林，彼此的體溫此時是唯一的溫暖。
寧初陽也悲從中來，哭得不能自己。不知道兩個人哭了多久，寧初琦一下哭到脫力昏睡了過去。
此時的寧初陽被淚水模糊了雙眼，眼睛也哭的紅腫生疼。但是她看著滿地的屍體，卻出奇的鎮定下來。寧初陽不是不難過，而是難過到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難過到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甚至一瞬間難過到忘記了自己是誰。
看著昏過去的寧初琦，寧初陽慢慢找回了些許的理智。寧初陽擦擦眼淚，咬著唇在心裏暗自下決定：已經發生的我無法改變，但我不能讓這些人就這樣放在這裏，死後還不得安寧！
寧初陽把寧初琦挪到一旁，這才接著站起身繼續尋找親人的屍體。是的，此時的寧初陽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還能見到除了寧初琦以外，哪一個活著的親人。
寧初陽路過了祖父母的屍體；外祖父楊秀才的屍體；護著楊秀才直到死的張叔的屍體；一旁傻大個張勝的屍體；還有父親寧大郎的屍體，劉獵戶的還有寧家二爺一家人的屍體……
所有人都死狀各異，慘不忍睹。不知道是不是楚軍拿他們這些人的生命取樂，明明可以一刀了結，卻偏偏想出來各種千奇百怪，折磨人的法子。寧初陽攥著拳頭，雙眼充血，太過分了，簡直就是禽獸！不！禽獸不如！
等寧初陽確認自己找到了四家裏麵所有人，才發現沒有看見三叔寧三郎和兩個弟弟。寧初陽長出了一口氣。幸好！他們還是避過了一劫。
看著這宛如人間地獄的楚軍營地，才發現原來這營地就建在一開始他們剛進竹林的休息地上。想必是寧大郎等人聽到聲響，回來以後一起被殘害的。
楚軍人多，哪怕就是劉獵戶等人回來以後也不能夠拖延時間片刻，寧初陽能夠逃脫真的是老天爺眷顧。
馬車已經破爛不堪，馬也不見了，寧初陽四處找找了，還是找到祖父逃難也帶著的小鋤頭，寧初陽搜尋了所有馬車，把能用的東西都搬到了一旁。就自己一個人開始準備收屍，對於現在的寧初陽來說這實在是一項龐大的工程。
好在楚軍已經走了，附近也沒有流民，糧食也還有些剩餘，寧初陽決定慢慢來，直到把所有屍體都入殮為止。
下午的時候寧初琦醒了過來，看到寧初陽在收屍也默默的在一旁幫忙。
經過竹林之變以後，兩個小姑娘都已經變了，一夕之間被迫成長。兩姐妹這幾天都沒開口說話，隻是相對無言地挖坑，埋骨；挖坑，埋骨；機械地重複著這兩個動作。
也不記得過了幾天，當寧初陽把最後一具屍體埋葬以後。寧初陽撿了破爛馬車的木板，算是立了幾塊無字碑。
寧初陽在心裏默默地念到：“今我寧初陽在此竹林，痛失親人好友。我不怨天亦不尤人。如今初陽能力有限，暫且請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還有我寧家眾位長輩安息於此。也請眾位放心，寧初陽得上天必佑，得以僥幸脫逃，必將更加惜命愛命，往後餘生也必將盡我所能努力活下去。”
還有一句話，寧初陽卻是不敢說了。“來日我必將手刃仇人，替眾位報仇雪恨……”
寧初陽心底清楚，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而仇人又是模糊不明。是楚軍屠殺了逃難的四家人，但楚國十萬大軍，今日路過此竹林的又是哪一支？沾滿了四家人鮮血的仇人又是哪一個？
退一萬步說，哪怕有一天就算知曉了仇人，寧初陽又拿什麽去和敵人抗衡？還是太弱了，她第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渴望，強烈的著渴望力量，渴望著強大……
寧初陽都不知道自己帶著妹妹還能在亂世中活幾天，因此寧初陽不敢在親人的墓碑前許諾。她怕萬一萬自己不能做到，反而讓地下的親人不能安息。
懂事的寧初陽知曉，如今隻有保護好自己，活下來。親人們才能放心的去投胎轉世。雖說此時的寧初陽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來生……
所以，寧初陽唯一能承諾的，也是如今唯一的目標，便是帶著妹妹一起活下去，努力活下去……
接著，寧初陽拉著寧初琦在那幾塊豎立著的木板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便收拾了兩個小包袱，牽著妹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