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離死別
此時小院的寧靜被到訪的客人打破。
三位臉上圍著布巾,全身武裝的官兵和一位同樣裝扮的老大夫走了進來,其中一位官兵走上前看著院裏的眾人,冷冷的開口:“例行檢查!如有患者據實稟報!”
說完,小院裏邊走出一位十歲左右,披頭散發,滿臉血跡的少女。
少女微微一笑,上前說道:“官爺,我便是患者,這就隨您走!”
三個士兵都有點驚訝,一是,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配合的患者。二是,少女的樣子看上去太過驚悚了些。
這時,那個老大夫站了出來說:“你是不是患者,我看過才知道,相似的病症也是有的,得確診了才能送出城。”
說著走上前去,看著寧初陽細細檢查了一番。隨即麵色沉重的朝三個官兵點點頭。
其中一個官兵看著寧初陽說:“生死有命,出城積極配合治療,還有一線生機。你在家所接觸過的東西一會我們都要燒掉,還有什麽要帶的,快點拿上,不能太多!若有什麽要跟親人交代的,也一並說了。疫症患者禁止探視,出了城,再見麵可就難了。”
寧初陽自發現自己得病的時候起,便把家裏的銀子全部交給了寧初琦。
這些年,姐妹倆省吃儉用,加上這幾年寧初陽兩姐妹替人跑腿攢下的,這些銀子足夠寧初琦平平安安長大成人了。
寧初陽想了想,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看著至今還呆呆的跪在地上,剛才叫她起來也不起的寧初琦。寧初陽實在是放心不下,可是放心不下,又能如何呢?
寧初陽想了想,看著寧初琦說:“琦兒,你起來吧。到姐姐這來~”
聽到寧初陽終於可以讓她靠近了,寧初琦猛的站了起來,快步跑了過來。不過,寧初陽還是讓寧初琦停在了兩臂外的距離。
寧初陽看著額頭出血的寧初琦,有些心疼。但還是狠下心說:“姐之前交代你的,可都記下了?”
寧初琦不出聲,低著頭看腳尖。寧初陽便又大聲道:“說話!記住沒有?!”
“記住了~~”寧初琦小小地聲音傳來。寧初陽又說:“背一遍!我如何跟你說的你一字不漏的背一遍?!”
“家裏的銀子省著用,不準擅自出城找姐姐!不準去報仇!等到十八歲,要是天下太平,沒有戰爭了隻要我願意就去找弟弟和三叔。要是不太平,就請周叔周嬸做主給我找一門親事,不求榮華富貴,隻要那男子真心實意對我好。然後在南華城待到死。我……”
“夠了,夠了。你記得就好~”寧初陽看著淚流滿麵的寧初琦,眼睛也慢慢濕潤。
一個官爺看著兩個小女孩這樣生離死別,也是心有不忍。但時間有限,還會出聲打斷了她們:“時間不早了,一會天黑了出城麻煩。我們該走了~”
寧初陽擦擦眼角,抬手想摸摸寧初琦的頭,卻突然看見自己猙獰的手臂,還是慢慢放了下來。
“琦兒,好好照顧自己,姐姐走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快步朝門外走去。寧初琦一直愣愣的站著,聽見寧初陽的話。突然一下子醒了過來,不管不顧的朝寧初陽衝去。
嘴裏哭喊著:“姐!!!姐!!你別走~琦兒不能沒有姐姐!!姐,你帶我走吧,大夫呢?”
“大夫你來看啊!官爺,官爺我也得病了!琦兒不要自己一個人,我死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嗚嗚嗚……姐~~求你了,求你了,帶我一起走吧!我跟姐姐一起得病就行了!我不要自己獨活!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老天如此不公?!我隻有一個姐姐了你也要將她帶走,我恨你!你這沒有眼睛的瞎老天,我姐姐做錯了什麽?我又做錯了什麽?要讓你如此懲罰我們!”
“你說話啊!什麽戰爭?什麽瘟疫?你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你說啊!!說啊!!啊!!!!!!!”
王月揚跟穆青上前緊緊抱住寧初琦,寧初琦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又踹又咬,一時掙不脫又傷心過度,一下子突然脫力昏了過去。
寧初陽聽著背後寧初琦聲嘶力竭的哭喊,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硬生生強迫自己不能回頭。然後飛快的走出了院門,離開之前,隻聽到寧初琦一聲肝腸寸斷絕望的大喊。
院子裏的眾人都被寧初陽兩姐妹的生離死別感染,周嬸本就和寧初陽感情好,此刻早已哭的不能自己。
就連一向自持的王月柔都忍不住淚水,也放聲大哭。院裏的三個男人紅了眼眶,一股濃濃的離別的悲傷籠罩著這小小的四方院。
女子低低的哭聲,男子壓抑的感情,就連院中的大樹都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好似在隨眾人一起哭泣一般。悲傷的空氣飄在空中,濃稠地仿佛下一秒就能凝結成水來。
四年之後的這一個夏天,不論是寧初陽還是寧初琦,都又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
一朝離去,禍福難測;歸期未定,故人難歸;再見之日,遙遙無期。墜葉飄花難再複,生離死別恨無窮……
不管寧初陽走後的四方小院是如何的悲傷,此刻的寧初陽卻是難得的平靜,該做的寧初陽已經都做了。
這些年,寧初陽精心照顧寧初琦,事事擋在寧初琦前頭,如今也是到了寧初琦獨當一麵的時候了。她回顧自己短短的一生,說來別人會覺得好笑,才十歲,便感慨人生了,畢竟這人生啊,也就短短十年罷了。
可是對於寧初陽來說,為了活這十年,她用盡了手段,想盡了辦法,花光了所有的力氣,使盡渾身解數才勉強活夠了這十年。
殺過的人,寧初陽不悔;欠過的情,寧初陽還清。至於身後的人,又欠下怎樣的債,便由寧初琦以後自己去還吧。
跟寧初琦小院分別,她早已做好了打算,自己現在是了無牽掛。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怕是這輩子,大仇不能得報了。
不過,寧初陽也想得開,就算自己活下去,也不見得有這個能力為親人報仇。能報便報,不能報,便算了。何苦拿死人的事折磨活著的人。
這邊,寧初陽隨著士兵以及得了瘟疫的人群慢慢出了城。一路上,得病的人麵如死灰,一臉的生無可戀。仿佛出城不是去治病,而是去送死。
其實,寧初陽心底也清楚,他們這些人,多半是活不了了。說什麽集中治病,也就是好統一處置吧。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會被燒死,寧初陽就有些肉痛,平日裏做飯被火燙了一下都疼得要死,燒死什麽的,想想都一陣膽寒。她苦中作樂的想著想著,突然笑出聲來。
寧初陽算是這群人裏的異類了。一路上,寧初陽都很高興。或是歡歡喜喜地摘朵花別在耳後,或是蹦蹦跳跳的逮隻蝴蝶。
眾人隻當她不知道得瘟疫的厲害,笑她天真,也羨慕她的無知,因為無知,就沒有麵對死亡的恐懼。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便是這個道理。
路上,玩夠了的寧初陽扶著一個年邁體弱的老奶奶一同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這位叫葛奶奶的老人家聊著天。“丫頭,你知道什麽是瘟疫嗎?怕不怕?”葛奶奶笑著問道。
寧初陽歪著頭,想了想說:“奶奶,我知道的!咱們要死了。沒什麽好怕的,初陽隨時都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葛奶奶隻是想緩解內心的緊張,隨意問了寧初陽幾句,沒想眼前的小丫頭卻語出驚人。
“我看你啊,連死是什麽都不知道……”葛奶奶搖了搖頭。
寧初陽看著眼前的老人,緩緩地說:“奶奶,你看!這些人,都得了病,大家都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們都比我活的時間長,何況奶奶你呢?我很羨慕你們!不像我,我不知道的東西還多呢~沒去過的地方也有很多,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可是!我卻要死啦~”
寧初陽笑嗬嗬的說,仿佛死亡就是去哪家串門那樣簡單。可是這門,串的也是閻王爺家的門。
葛奶奶摸摸寧初陽的頭:“你這丫頭倒是想得通透,聽著你這樣說,奶奶也不怕啦。是啊,該知足了。一會黃泉路上,咱們還能做個伴兒。不過你小小年紀,哪來這麽多想法,小嘴一張一合把死說得跟你適才摘花一樣容易。咱們呐,對生命,要有敬畏之心,就算明天要死了,現在活著一秒也要珍惜一秒。”
寧初陽把耳後的小黃花取了下來,別在了葛奶奶銀白色的頭發上,看著葛奶奶認真的說:“奶奶,不是我把生死看得簡單,而是生死本來,就跟摘這朵野花一樣簡單。我輕輕一摘,便奪走了它的生命。老天爺,也是一樣,輕輕一招手,咱們就都沒命了。奶奶,你是不知道,沒有誰會比我更加惜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同老天爺爭上一爭的。”
寧初陽跟葛奶奶一路聊著天,不一會就到了軍隊安置患者的地方。軍隊把城外幾個村子遷走了,用來安置患者。寧初陽和葛奶奶就在一個叫做的紅葉村的靠山小山村安定下來。
說是安定,其實也就是等死罷了。寧初陽在紅葉村住了快半個月了,平日裏配合大夫吃藥試藥,針灸治療。
可是,瘟疫,哪是那麽容易治好的。寧初陽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看著自己漸漸腐壞的身體,她覺得自己可能就快死了。不過,有人卻是要比她先走一步了。
寧初陽此時跪坐在葛奶奶的床前,看著幾乎全身都腐爛了的葛奶奶氣若遊絲的躺在床上。老人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睜開了渾濁的雙眼:“初陽啊~咳咳~~”。
“奶奶,我在!”寧初陽眼眶含淚,哽咽的答應。
葛奶奶目光無神地看著空氣艱難地開口:“初陽~奶奶先走一步了。你葛爺爺來接我來了,對了,初陽。上次你給我的那朵小黃花很漂亮,你葛爺爺都誇我好看哩。一會兒~咳咳,你替我戴上,好不好,初陽……初……陽……”。
葛奶奶話還沒說完就咽了氣。
寧初陽呆呆地看著葛奶奶麵目全非的屍體,任憑寧初陽見多了生死,也忍不住此時心底無限的悲哀。
生命太脆弱了~透過葛奶奶的屍體,寧初陽仿佛看到了明日的自己,同樣麵目全非,同樣惡臭難忍的屍體。
寧初陽心神恍惚地走出門,漫無目的地走在村子裏,突然~寧初陽看見了一朵開得很好看的小黃花,她緩緩蹲下,一片一片的摸著花瓣,輕輕地說:“你開得真好看。”說著卻伸手一把就把花摘了下來,飛快地往回跑。
等寧初陽回去的時候,葛奶奶的屍體已經被巡邏的士兵發現了。死去的屍體都要燒掉,防止傳染。寧初陽還來不及給葛奶奶別上花,葛奶奶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
寧初陽看著前麵的火光,愣了一會。把花重新別在自己耳後,慢慢地走回自己住的小屋子,給自己換了套幹淨的衣服便拿起火折子往懷裏一塞,繞過巡邏的士兵,偷偷跑進了紅葉村後麵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