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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璽之禍 起於宮牆

  百葉寺建在百葉山的山腰之上,霜清霧涼,入秋的百葉山被熱烈的紅楓點燃。


  楚秋明獨自行到百葉寺的後院,院裏一株一人合抱的楓樹下,盤坐著一個青衣和尚,和尚失神地看著放在自己腿上的一把瑤琴,卻不彈奏。


  楚秋明看那瑤琴有些殘破,雕漆斑駁。


  他原想輕步過去,但院裏鋪滿紅葉,行一步便纏綿出“嚓嚓”聲。


  那和尚聞聲回過神來,抬眼看見來人,複又垂下頭去。


  “兄長……”


  “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找貧僧,所為何事?”慧明法師雙手合十,依舊不看他,聲音輕柔亦不見什麽情緒。


  楚秋明皺了皺眉,忍不住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難道就想一輩子困在這裏,當個懦夫嗎?你難道忘了父親是怎麽死的?”


  “萬事皆有因果,前塵往事,何必深究。倒是施主你,如今殺孽太重……”


  未等慧明說完,楚秋明一聲冷笑,“我造殺孽?”


  見慧明不語,楚秋明蹲身下來,目光中帶著壓迫,死死地盯著慧明,聲音壓得極低,卻掩飾不住怒氣,“我楚家世代忠良,我們的祖父戰死在抵禦秋胡的戰場之上,我們的父親戰死在平叛天璽州的戰場之上,如今,你逃了,我替楚家,替皇家,替大運,跑到戰場上殺敵,抵禦外辱,平定叛亂,你說我殺孽重?”


  慧明原本堅定的目光漸漸鬆動閃爍,他感受到了楚秋明壓抑的怒火。這個弟弟,向來在外人麵前喜怒不形於色,最擅隱忍,可在他麵前,從來不會隱藏什麽。


  慧明歎了一口氣。


  當年他還是楚秋旭,隨父親一起前往天璽州平定叛亂。去時的路上父親便問他,“你可知道這場叛亂因何而來?”


  楚秋旭自然知道,來之前,他查看了自大運開朝以來百二十年中天璽州的卷宗,一切關於天璽的奏折案卷,甚至地理風俗記載。得出的結論是,天璽是一塊人傑地靈的寶地,百二十年間,天璽出了十一位狀元,二十四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梁。天璽居南,氣候濕潤土地肥沃,年年豐收,所產糧食暢銷全國,甚至出口海外。


  天璽地域並不遼闊,隻是有一條羽田河經過的丘陵地區,卻當之無愧被稱為大運的明珠。


  可這顆明珠被皇帝的一個夢徹底毀滅了。


  天合十五年的五月初八日,皇帝召集群臣,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


  說這個夢時,皇帝是以“朕給眾愛卿講個笑話……”做開場白的。


  說是夢裏他乘著仙鶴雲遊自己的疆土,行至一處不知名的地方,從半空遠眺下去蜿蜒著一條大河,形似神龍,便要下去一遊,結果原本溫順的仙鶴突然變得暴戾,用力抖動自己的身體,把他給甩下身去,他便直直地掉進了那條大河之中,在差點溺死之際才忽從夢裏醒來。


  說完這個夢,皇帝便自己哈哈大笑了兩聲,不再說話。


  其實群臣中大部分都覺得這個夢雖有點奇異,卻也沒什麽大不了,可又看皇帝如此興師動眾地看重此事,並拿出來一說,大家都覺得自己若是不當一回事就太不像話,於是紛紛做沉思商討之狀,卻不建言。


  到最後還是剛剛升任兵部尚書的衛司旬道:“依陛下描述,微臣倒是記起曾在天璽州任職時,流經天璽的羽田河形似神龍,莫非陛下所夢之河便是羽田河?”


  “哦?竟真有此河?”


  “陛下乃天子,陛下之夢必有天兆,此夢禍福難料,臣識得一位老道,修為頗高,或可解之一二,臣請旨尋此老道。”


  衛尚書簡直是皇帝肚子裏的蛔蟲,曉得皇帝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大運向來不設國師位,並非是不信鬼神,反倒是太祖皇帝太信鬼神太信天兆之說,才下令不可設國師之位,因天意難違,禍福有命,不可逆天而行。


  今日皇帝做了這個奇夢,心裏著實好奇,真心地想要一探究竟,而太祖旨意難為,他必不可自己說要找道士算上一算,隻能是借群臣之口,自己做個不得已的模樣,說上一句“既然眾愛卿皆有此意,那朕隻能如此”,便能巧妙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衛尚書知道皇帝的目的,他自然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攬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說當楚煬因為衛司旬的諫言而戰死沙場,衛司旬隻是得了個降職的處罰,全在於皇帝對這條蛔蟲的不舍。


  這個夢帶來的最後的結果便是,那個老道士聲稱此夢是大凶之兆,說羽田河區域必然會有威脅皇權的勢力出現,讓皇帝及早做好防範。


  而皇帝的防範竟是強令天璽州的百姓不許再參加科舉,文武之才皆不可入朝為官。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更可笑的是,皇帝還下令堵了羽田河流往天璽的河口,重新挖了河道,繞開天璽流入南海,受了此令的官員為及早完成任務,堵與疏同時進行,卻因為沒有協調好進度,堵快於疏,竟大河漫堤,天璽西部慘遭殃及。那一年,正在蓬勃發展中的天璽州一夜間如蝗蟲過境,消靡頹萎,一蹶不振。


  兩年之後,民不聊生忍無可忍的天璽起兵謀反。


  這便是緣起,楚秋旭眼睜睜看見父親為護他被叛軍亂箭射死,眼睜睜看著父親的屍體被叛軍千刀百洞。


  他又眼睜睜看見天璽的百姓雖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卻依然追隨叛軍,絕意與大運分裂。


  他感到深深的無力。


  楚秋明當年聽兄長講述了戰爭的經過,久久沒有說話,幾日後他便孤身去了皇宮,帶著父親沾滿血跡的戰甲,帶著父親的絕筆書信,有生以來第一次冒著殺頭的風險,痛陳此戰皇帝之過,痛陳兵符不在將領之手的弊端,找皇帝拿到了兵符。


  握著兵符的將軍,絕不會再出現調不動兵的情況。


  回來後,楚秋明對著消沉的兄長說:“最差的局麵也不過如此,我們能做的,就是改變它,不讓曆史重演。”


  可是楚秋旭終究沒能振作起來,一年之後,便遁入佛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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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秋明知道與慧明再爭論什麽對錯已經沒有意義,他們終究想的是不一樣的。


  他不信天,不信命,唯一信的便隻有自己。他覺得不對的,他一定會去改變,隻要他能做到。而這個兄長,他雖然嘴上說著他懦弱,卻不得不承認他的佛心慈悲,他或許生來不屬於殺戮。


  楚秋明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轉過身背對著慧明,“母親是掛念你的,即便是四大皆空,你也該為母親發發慈悲。”


  說完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依舊背著身,聲音有些悵惘:“你的琴彈得好,許久不曾聽過你的琴音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將要踏出院門之時,蕭瑟的秋風中,傳來清幽蒼涼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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