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年,天慶
天慶元年的金秋,一支來自北地雪原的朝賀隊伍入了京城,為首的便是雲溪國丞相的嫡長子陳平。陳平代表雲溪國的國君,向慶帝獻上了新君登基的賀禮,且表達了雲溪國上下對大興的友好邦交之情。
自慶帝登基,除當時還未攻下的疆國和隔江對峙而立的南許外,周邊的小國紛紛前來朝拜慶帝,不但送上珍奇異寶,更是遞上國書、遣送公主和親,自甘淪為大興的附屬國。
雲溪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不同的是,陳平這個使臣,在措詞上使了一些心眼。對於這一點,慶帝並沒有放在心上。
一來,慶帝初登大寶,為了顯示自己是仁和之君,對於來朝賀自己登基的周邊小國表現出海納百川的寬宏大量;二來,雲溪國遠在數千裏之外,且是雪原之地的彈丸小國。另外,此地路途難尋,若不是有熟人相引,定會在雪原之外的沙漠迷路,故雲溪國與世隔絕已有百年。
慶帝對於雲溪國這樣的小地方提不起興趣,暫且也沒有時間去管他們。此時朝中正在為攻打疆國之事爭吵不休,慶帝為此頭疼得很。
疆國距離燕京足有萬裏,本與大興國相安無事。隻是先皇建武帝野心勃勃,勢要將整個疆國收入大興版圖,便帶著四個兒子,傾全國之兵攻打疆國。
在此之前,建武帝剛剛從北麵桓涼國手中收回了嶺北行省,此時又奔襲到西南最遠之處,馬上征戰的奔波,身體已不堪重負,又恰逢入冬天寒,導致虛寒入體,一到邊境之地便病倒了。彼時太子李昉勸建武帝班師回朝,待身體恢複了再來。誰知建武帝不應,硬撐著身體在帳中排兵布陣,由於優思勞累,病上加病,病情又重了幾分。
太子李昉為了速戰速決,親自領兵鼓舞誌氣,在攻打昌都城時中了敵軍的埋伏,死在了戰場上。建武帝突聞噩耗,氣血攻心,瞬間吐血身亡。彼時身為二皇子的李晹站出來主持大局,號令大軍班師回朝,以定社稷。
李曠猶記得那年的五月,當父皇的遺體回到燕京時,母後紀氏曾問過他一個問題:“你可想坐那個位置?”
那個時候,李曠想都不想,便拒絕了:“我不想。”
在李曠的心中,皇位是哥哥李昉的,自己隻需做一個將軍,替哥哥開疆擴土、守衛江山。如今,哥哥李曠雖沒了,但在他之上,還有哥哥李晹。
李曠不知道母後為何會有如此一問。普天之下,繼承之位向來是以嫡長為尊,嫡長子故,尚有嫡次子。作為建武帝的第三子,李曠對皇位從不妄想。或許,隻是因為他們三人皆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得了李曠的拒絕,太後不過是深深歎了一口氣,後來也沒有再提起過。
在此之後,李晹便在百官的擁護之下繼承大統,於六月初二行登基大典,改國號為天慶,故也被稱作慶帝。
慶帝尊其母紀氏為太後,將其弟李曠封為齊王、庶弟李杳封為成王,封成王生母劉氏為太妃。
自此,天慶紀年正式開啟。
慶帝接了國書,忙於應對朝中事務,遲遲沒有給予雲溪國回複。陳平不敢在未得到慶帝的承諾之前回國,便在京中待了下來。這一待,便是半年。
陳平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一時心軟竟會鬧出後來的事情。陳平若是知道,當他發現陳瑤假扮成侍從混在隊伍中時,一定不管走出多遠的路,都會將她送回去的,而不是讓她跟著自己來到了燕京城。
陳瑤得知慶帝忙得沒空搭理他們,他們隻好待在燕京城中等候消息,便兀自高興開了。
這是陳瑤第一次跨出那片雪原之地,也是陳瑤第一次看到白雪綠樹之外的顏色。燕京城的繁華昌盛讓陳瑤眼花繚亂,燕京城外香山上的紅楓更是讓陳瑤迷醉。那是一片火海,也是夕陽印染的煙霞。美得叫人驚歎,美得無與倫比,就像被白雪覆蓋的雲溪國都城和安一樣,叫人渾然忘我。
李曠見到陳瑤的第一麵時,陳瑤正在楓樹林中翩然成舞。隻見她眉眼如畫肌膚勝雪,一身緋色衣衫,衣袖翻飛舞姿曼妙。纖纖玉手拂過枝丫,枝頭的紅葉頓時猶如天女散花一樣飄散下來,她用手掌去接紅葉,紅葉便在她的掌上起舞。陳瑤的身姿搖曳,就如一隻絢麗斑斕的蝴蝶,落進了李曠的心裏。
李曠橫簫吹奏,簫聲婉轉流瀉,與陳瑤的舞步相和。
陳瑤驚訝地看了李曠一眼,李曠也看向陳瑤,兩人目光相撞,陳瑤莞爾一笑,繼續起舞,李曠的簫聲也沒有停下,曲中卻多了一絲別樣的情愫。
一曲舞罷,陳瑤沒有扭捏,直接上來介紹自己。李曠不逞多讓,也說了自己的名字。因著剛才一個起舞一個吹簫的合作,兩人之間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一下子沒了疏離感。
那時的李曠不過二十二歲,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又出自皇家,身上便有一種高貴清冷的氣質。他原本還以為自己不善言辭,誰知與陳瑤在一起竟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他為陳瑤介紹各種美食,帶她逛遍燕京四處的名勝。與她林中舞槍、趁夜蕩舟,陪她草原奔馬、江邊垂釣,隻要是和陳瑤一起看的風景、一起做的事情,都像是有別樣的滋味,令他沉醉其中。
原本為著慶帝不願起兵攻打疆國為父皇長兄複仇而有點鬱鬱寡歡的李曠,在認識陳瑤的那段時光中幾乎忘了所有的煩惱,整日裏遊山玩水,不務正業。太後對此老懷安慰,以為李曠懂得了如何保護自己。剛入門不到一年的齊王妃卻暗中折斷了好幾根指甲。
慶帝本也樂見其成,卻在得知陳瑤身份、親眼目睹陳瑤容貌的那一刻態度發生了轉變。其後,陰謀詭計導致李曠與陳瑤之間誤會叢生。
直至天慶二年的六月,陳瑤隨陳平憤怒離京,李曠挽留不住,隻好任由思念啃噬自己的靈魂。李曠原本以為自己能將陳瑤追回來的,誰知朝上百官竟突然同意了遠征疆國為先皇報仇的提議。慶帝下旨由齊王李曠掛帥,以壯聲勢。
李曠深知自己一時不能回來,便書信一封傳予陳瑤,將之前的誤會一一解開,望她能給自己一個機會,他定會爭取最短的時間趕回來迎娶她。
天算不如人算。當李曠浴血奮戰,掙紮在疆國邊境的生死線上時,遠方傳來了陳瑤已嫁雲溪少君蒼玄為妻的消息。自此李曠便如殺神一般,任由自己遊走在生死邊緣。
許是被李曠的氣勢所撼,疆國兵將屢屢不應戰,戰事一拖再拖。直到天慶十一的春天,節節敗退的疆國國君呈上降書,自願隨李曠入京為質。自此,大興王朝的疆土向西綿延萬裏,慶帝派紀國公長子紀陵率紀家軍駐守西疆,李曠方才自這趟差事中解脫出來。
剛剛回到燕京的李曠怎麽也沒有想到,太子李宸竟無端重病,太醫束手無措,聽聞雲溪國有起死回生的奇藥,向來愛重太子的慶帝竟打算親自去取,李曠得令隨行。雲溪國一行,本是為奇藥而去,卻沒想到,太子的薨逝成了陳瑤的催命符,也成了雲溪國上下全部男丁的催命符。
李曠手按壓在自己胸口,生怕狂怒的心生生從自己的胸口崩裂而出。他暗暗平息了幾分怒氣,將手上的兵書扔在榻上,眼睛看向放置在自己床頭裏側的畫卷。
李曠將畫卷拿在手上,慢慢展開,一個翩然起舞的女子躍然紙上。李曠輕撫畫中女子的麵容,口中吐出悔恨的話語來:“瑤兒,是我錯了。若當初是我……”
李曠想到這裏,悲從中來,任由自己的視線變得模糊。自天慶二年一別,她與自己竟是天人永隔。李曠的眼前浮現出慶帝高高站在雲溪國皇宮的台階上、冷冷看著自己的樣子,不禁握緊了拳頭:“李晹,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李曠隨即又想到自小被慶帝接進宮中、撫養在已薨太子李宸身邊長大的李寂,將畫軸重新收好,方才對門外高喊一聲,道:“管鵬,進來。”
隨著門“吱呀”一聲響,管鵬推門而進,躬身立在李曠麵前。
李曠看著管鵬,道:“你給身在黑川府的李賓白遞個信,以後若是世子到了黑川府,便讓他跟著世子吧。”
管鵬麵露驚訝,神色又瞬間收斂,領命退下。
李曠又將兵書拾回來,翻開剛才的那頁,上麵所書的正是“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