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小家夥

  英國公祁淮的謫仙美名堪稱是名滿天下。


  人們總是膚淺的,觀人先觀其貌,祁淮的美名被口口相傳多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在祁淮年輕時候,許多文人寫個詩啊詞的,還總愛提及這位英國公。


  其實祁淮最初聞名,並非他的相貌,而是他的才學。


  他七歲時候就能與翰林院的大儒對論,甚至能問得對方啞口無言,當今聖上,也就是祁淮的嫡親舅舅親賜他“神童”的稱號,他少年時候寫的詩詞佳作,至今還在流傳。


  他身份尊貴,一等一的世家公子,少年時候好交友,也曾是被眾人哄搶的座上賓。


  是到他十六歲時,才開始外出遊遍河山,也不再輕易將自己的字畫流出去,這十六年,他整個人更是消匿了似的,誰也探不得他的消息,無新作問世,也不在朝堂為官,畢竟他是男子,又是英國公,漸漸地,便有人稱他不學無術,過於濫情山水。


  對此,祁淮本人沒有任何回應,照樣我行我素,就是長公主也不著急。


  久而久之,也就沒人說了,本來這樣的一個人就該徹底消失了才是。


  可是誰讓他是赫赫有名的英國公,又生得那副相貌呢,是以到得如今,人們提起英國公祁淮,頭一個想到的,竟然是他無上的容貌。


  英國公府的馬車在街上出現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


  祁知年開始還跟著那些小娘子跑,後來怕自己趕不上,她們跑太慢,索性繞過她們大步跑出去,即便如此,等祁知年衝到路邊的時候,果然已經排不到最前頭。


  祁知年喘著氣,很是失望。


  好在車隊沒有錯過。


  他走到一位大姐身後,他生得比大姐高,這樣便能看清路麵的狀況,他鬆口氣,身邊的人都在討論來人到底是不是英國公,祁知年則是眼巴巴地看著車來的方向。


  大約一刻鍾,車隊行來,看到開道侍衛的服飾,祁知年精神便是一振。


  這是英國公府侍衛的服製!!馬車上的徽標,也確實是英國公府的!!!

  他看了十六年,再不會看錯,每回出門,他也是坐這樣的馬車!甚至其中幾個侍衛,他也認識,往常也陪他出過門。


  同樣的,也有其他人認了出來,不知是誰喊了聲:“真的是英國公府的馬車!”


  大小娘子們都瘋狂了,不顧那些麵色嚴肅的侍衛,大聲喊著“英國公”,還有那直接朝著馬車扔帕子的,祁知年哪怕被身邊的人擠得不時晃動,差點被擠到後排去,他也牢牢占住地盤,緊緊盯著第二輛最是華麗的英國公製式馬車,祁淮一定就在裏麵!

  他聽著身邊人們的呐喊,心也要跳出嗓子眼,多麽希望那輛馬車的簾子能掀一掀,多麽希望馬車中的人能往外看哪怕一眼。


  可是——


  哪怕大小娘子們扔的帕子礙了路,被侍衛們撿起來後,車隊還是半點停頓沒有地往前進,就如同那金色的徽標,一如既往的矜持與雍容,完全視所有人的期盼於不顧。


  祁知年的雙手緊緊捏起,滿手的濕汗。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馬車漸漸駛到他眼前,再遠去。


  馬車沒有停下,車簾也沒有掀開,沒有出現任何人的臉龐。


  也不知為何,祁知年突然生起滿心的傷心與委屈。


  他都要走了,都要離開這裏了,就這麽一點小小的心願,也無法實現嗎?

  車隊終是遠去,大多數人好熱鬧,幾乎都跟著跑了,祁知年被人群留在原地,腦袋緩緩垂落,看著自己腳上的布鞋,他突然發現,鞋尖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個洞,難怪總有寒風往裏鑽。


  那個洞打破他腦中的一切幻想。


  是他忘記了,他早已不是英國公府的小郎君祁知年。


  即便馬車真能停下,即便祁淮真的看了過來,甚至哪怕他就站在祁淮麵前,又能如何?


  他隻是個生父不明的小野種。


  祁淮厭他還來不及吧,於祁淮而言,他隻是個恥辱而已。


  祁知年自嘲地笑了笑,耷落下肩膀,轉身緩慢地往巷子中走去。


  書筐與小矮桌還在原地,祁知年走上前,彎下腰繼續收拾桌麵上用剩的紅紙,隻需再將折疊的小矮桌折好放到書筐即可。


  巷中忽地傳來雪被踩過的聲音。


  下意識地,祁知年回頭看了眼。


  昨夜又下過大雪,巷中陽光鋪得少,地麵上的雪便很厚,行人少,雪麵也很平整,此時入目卻是一連串的馬蹄印,小巷裏還有馬打這裏走的?祁知年直起腰,視線抬高,果然看到匹白馬。


  祁知年此時情緒很差,也沒有很在意,甚至怕擋到路,還往後退一步,埋頭將矮桌疊起來。正要往自己的書筐裏放時,那馬又往前走了幾步,祁知年再退一步,卻在移動的瞬間又迅速轉過頭,死死盯著馬上的馬鞍。


  從天空斜入巷中的一片陽光裏,馬鞍上有暗金色一閃而過。


  那是英國公府獨有的標識!!不同於外麵那些馬車上用的人盡皆知的徽標,這是隻有曆任英國公才能用的標識!!!

  祁知年曾經是英國公府的小公子,他當然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馬。


  有時他會去馬廄親自刷自己的小馬,經常看到屬於祁淮的那些馬,祁淮雖不在家,馬卻都養得極為有精神,每匹馬上都配有馬鞍,馬鞍上都有這個標識。


  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此時,這樣的馬出現在他眼前!


  祁知年簡直不敢再往下想,腦中一時間混亂無比,想抬頭,卻又不敢抬頭,口中甚至一時低聲冒出那小時候偷偷喊過的“父親”。


  而那馬卻還在往前走,一直走到祁知年身前五步的地方。


  白馬高大的影子已經將祁知年完完全全覆蓋。


  白馬停下。


  不知是緊張,是害怕,還是興奮,抑或是什麽。


  沒有陽光,他甚至還覺得有些冷,身形下意識地有些瑟縮,甚至再往後退一步,腳踢到一邊放著的書筐,書筐倒地,紙與筆滾落,紅紙在雪麵散開,是兩副寫好卻還沒有賣出去的春聯。


  祁知年手忙腳亂地想要蹲下來撿。


  “字不錯。”


  有人說話,聲音淡淡的,冷冷的,卻又是那樣悅耳動聽。


  祁知年手腳緊張得開始發麻,一時之間甚至都沒認出這道聲音,他的牙齒打著顫,白馬原地打了個響鼻,他嚇了一跳,跟著打寒顫,終是抬起頭。


  那人高高端坐在馬背上,背對陽光與湛藍天空,整個身子鍍了一層金光。


  那人外披白色大毛披風,襟前有盤紋金扣,袖中探出的手好似白玉,手指修長而又有力,鬆鬆地拉扯著黑色韁繩。


  那人麵色淡漠,雙眼微眯,冷冷地低頭在看他。


  那人,與長公主長得很像。


  那人,原來真的是人們口中所說的仙人下凡。


  祁淮看著馬下這張小臉,卻是輕輕“嘖”了聲。


  他已經三年不曾回家過年,今年若是再不回來,他的好舅舅恐怕要生疑。


  進了京都的城門,他便不再是無名觀中的那位無名觀主,也不是江雪門門主的親傳二弟子,更不是那借著各種身份穿梭各地整日忙碌的不明人士。


  在這裏,他是世襲罔替的英國公祁淮,是華陽長公主的獨子祁淮,是當今皇帝的外甥祁淮。


  該有的架勢必須要有,回京就要回得眾人皆知,但他實在懶得聽那喧鬧聲,他的親衛在馬車裏假扮他,他則是自己慢悠悠地騎馬穿小巷。


  這兒的小巷極有意思,穿來穿去好似迷宮,年幼時他就常來這裏玩。


  那時候父親還在,總會帶著他玩捉迷藏。


  所以這一路,他的心情很好,嘴邊甚至噙有淡淡笑容。


  突然出現的人破壞了他的好心情——


  但是,看到那張揚起的小臉,祁淮的心情又再度好起來。


  這還是頭一回,短時間內,無意中,他與一人三次相遇。


  那夜曾有兩麵之緣,瞧得出來是個很漂亮的少年,到底被夜色所礙,此時晴空朗朗,小臉在他的視線下一覽無餘,饒是祁淮也不得不認同,當真是個靈秀漂亮的小人兒,雙眼似那清泉。


  穿得雖是破破爛爛,卻是越發顯得那張臉過分的耀眼。


  祁淮克己,倒不是真想當那苦行僧,而是身邊從未出現過值得他放縱的人或事。


  當然,麵前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漂亮小家夥,不過短短三麵之緣,也還稱不上什麽值得不值得,但他要承認,此時他對這個小孩兒很有興趣,很想逗一逗,他認為這會是一件令他愉悅的事。


  他本質上是高傲而又冷漠的,天底下的人,於他而言隻有兩種,一種是母親與師兄、師父,另一種是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這些人裏,除了死人,永遠都無法瞧見他的本來麵目。


  破破爛爛的小家夥還極為緊張,手忙腳亂,想看又不看的樣子,比那夜更為有趣,他的反應更是取悅到祁淮。


  祁淮麵上的淡漠漸融,唇角微揚。


  緊張得直打顫的祁知年一直緊盯著他,瞧見他的笑容,越發呆傻起來,他極度緊張的同時,腦袋也轉得極快,他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太丟臉了!

  可他真的好緊張,甚至,祁淮在對他笑。


  他的父親在對他笑!


  啊!不對!祁淮從來也不是他的父親!


  是的,不過短短半個多月,這樣緊張的時刻,祁知年腦中隻有那些多年積攢的孺慕之情。


  是他從小到大都在期盼見到一麵的祁淮!


  他見到祁淮了!


  他真的見到祁淮了!!

  祁淮在對他笑!!!


  祁知年抬起手,用力咬住手指,想製止自己的牙齒打顫,卻一點用也沒有,他著急,圓潤的鼻尖都皺了起來,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低頭,甚至貪婪地看著祁淮。


  祁淮輕笑出聲,祁知年一怔,臉通紅。


  祁淮是在笑他嗎……


  他知道,他現在很丟人……他不想這樣的……


  他不想丟人的……


  十六年來才見到這一次,恐怕這也會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


  為什麽要這樣……


  祁知年有點沮喪,他微微低頭,又開始往後退,卻又同手同腳起來,直接把自己給絆了個結結實實,倒在雪地裏的瞬間,他痛苦閉眼,心中哀道:完了。


  徹底丟死人了。


  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偏在這時,又有風起,雪麵上散落的大紅春聯揚起,直接“呼”地卷到祁知年的臉上,風很大,乍然掃來甚至有些疼,祁知年短促地低低“啊”了聲,還沒爬起來,又倒了下去。


  他躺平,不想再動,甚至開始希望祁淮趕緊離開。


  可這還不是最狼狽的,風還在吹,紙也在動,一角直直戳到他的眼睛裏,眼淚刹那間給痛得流了出來,非常痛,本來沒想哭的,這下子是真的要哭了。


  他苦日子才過了不到一個月,很多從前的習慣還沒改回來呢。


  他的嘴巴不覺癟起,委屈地側臥在雪地裏,繼續裝死。


  卻又聽到一陣淡淡笑聲。


  他的身體繃緊,閉上眼開始掩耳盜鈴。


  祁淮單手撐著馬背,直接從馬上跳下,兩步走到祁知年麵前,雪被踩過的“嘎吱”聲也響了兩下,停在祁知年耳邊,祁知年“死”得不能更“死”了。


  他隻希望祁淮趕緊走!趕緊走!趕緊走!

  祁淮沒有走。


  他不僅沒走,還順勢在祁知年麵前單膝蹲下,語中帶笑:“這是摔疼了?”


  祁知年僵住,祁淮的聲音為何會突然變得這麽暖,暖得他整個人都好像要化了。


  他沒反應,祁淮又問:“哪裏疼?”


  祁知年不敢動,祁淮卻伸手過來,揭開他麵上的大紅春聯,祁知年帶淚的、圓圓的眼睛瞪得大大地與他對視,祁淮朝他笑,又伸手來摸他的眼角:“原來是戳到了眼睛,這裏?”


  手正好摸到疼的那點。


  祁知年隻覺眼角一暖,眼淚不受控製“唰”地流得更多。


  祁淮愕然,笑容更暖,語中竟有寵溺:“怎麽還哭得更厲害了?”


  祁知年的眼淚源源不斷,再也止不住,透過淚眼,祁淮的笑容已經完全將他融化。


  這就是父親嗎。


  他當然知道,祁淮並不是他的父親。


  可這就是他想象中父親的模樣啊。


  祁淮是在關心他嗎。


  原來這就是父親一樣的關心啊。


  那一刻,他看到了提前到來的,祁淮給予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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