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畫中玉顏
生活好像又暫時平靜下來,春日快要走到盡頭,天氣更暖和起來。南雁北歸,閑花謝了一地。
閑暇的日子裏,雪瑤會偷偷溜進宮去,表麵上是去找謝秋顏學琴。實際上,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默默期待著與那個少年的會逢。和慕容詮一起的時光,總是輕鬆自然的,沒有擔心煩擾,沒有疑慮猜忌。
“我的梨花酥呢?第一次見麵,你就說了要請我吃的,到現在可還沒呢。”宮牆邊的甬道上,傳來雪瑤的歡聲笑語。
“好好好,我記得呢。秀姨活計多,我們去長寂宮,讓娘做給你。”看著雪瑤,慕容詮也喜上眉梢。
“你終於肯認她了?”有些驚訝地,雪瑤笑問慕容詮。
“嗯,她是我的生母,苦苦等了我這麽多年,要是因為以前的不愉快狠心不認她,我枉為人子。”慕容詮點點頭,言語中似乎已學會了‘責任’兩字。
雪瑤由衷道,“你真好,謝姑姑一定很高興。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其實封王與否,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隻有——”慕容詮的話就在嘴邊,卻被雪瑤一根手指生生擋在了那裏。
看著慕容詮呆呆看著她的樣子,雪瑤眼波一轉,“走,我們去拾梨花瓣。”拉著他的手,兩人一路飛跑,向著當年那一片似雪凝白的梨花林。
在王府宮闈待得久了,曾經無所畏懼的雪瑤似乎也多愁善感起來。院子裏的牡丹已經盡數謝了,她依靠亭廊而坐,閑視著那些在陽光下碧綠生光的枝葉,遊絲不知飄到了何處。
時間輕緩緩,慢悠悠,流過晨曦暮霞,流到佳人身畔。
忽然覺得脖頸上一陣癢,雪瑤的思緒似乎還處在迷蒙之中,她輕聲說道,“幹嘛,誰啊?”可是等她轉回頭,真正看到那人的時候,登時就變了語音,“慕容謙,你為什麽總是鬼鬼祟祟出現在我身後!拿著一根毛毛草,搞偷襲啊!”
“喂,本王光明正大站在這兒,大白天,是你每次都心不在焉地做夢好不好。”慕容謙拿著一把羽毛扇,目光停駐在她的俏顏上,陽光下,將她的肌膚襯得白皙凝華,如脂似玉,他幾分輕浮道,“是不是夢見本王了?”
“是,我就是在做夢了又怎麽樣。而且呀,我還夢見我問鼎九五,根本不認得你。別擋著我的太陽。”雪瑤別過身去,故意氣他。她的聲音依舊剛中清脆,帶著絲絲跋扈。
這樣一場公主王妃的春秋大夢,又何時才能醒。
慕容謙沒有和她計較,負在身後的右手轉至身前,“唰”地一聲,握著的畫軸轟然展開。“像不像你?”
漆黑如墨的軸柄,柔白綻雪的宣紙,畫中人如玉,陌上眼前芳。
畫中的女子一襲淡彩華裳,肩上還搭著綢帶,斜倚亭闌,在萬綠枝叢中,仿若盛放的牡丹,明媚動人,俏柔照眼。她的眼神中,迷離蕭索幾分,驕傲霸道幾分,眉間那一抹似有若無的愁情,更添些許柔美,惹人憐惜。
這,真的是自己嗎?
他又是何時為她畫下的?
雪瑤細細端詳著這畫,油印墨香還在風中未散,隻是,自己竟無知無覺。
“不像,我哪有這麽醜啊。”雪瑤撇著一笑,把畫軸退給他。雖然明明覺得他筆下的她,溢美如仙,可是嘴上,似不服氣一般。
“好吧,既然你不喜歡,那就扔掉了。”慕容謙仍舊很隨意,好像畫了好幾個時辰的佳人美圖根本無關於己。說著,他隨手就要扔下亭廊去。
“哎,”雪瑤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反正已經畫了,本宮就勉強笑納吧,”她得意地一笑,繼續道,“掛在門上辟邪還是可以的。”
“行,那就再改改,”慕容謙邊說邊指給雪瑤,“這裏,加上一顆銅錢大的黑痣;嘴角延到臉頰這兒;還有——”
沒等慕容謙說完,雪瑤已飛速卷好了畫軸,“慕容謙,”她帶著擠出來的壞笑,“你想畫成這樣是吧?我可以直接在你臉上畫!”說著,雪瑤猛然起身,帶著傲嬌的潑辣與他平視。
“不是說不像你嗎?我可是在充分滿足你的要求。”慕容謙輕淡不羈地邪笑,欣賞著她佯怒時的霸道。
“是嗎,我真要謝你了。不過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說著,雪瑤便將畫軸當作武器,要向慕容謙丟過去。
慕容謙一邊擺手,一邊指著畫道,“別別,還是饒了她吧,自相殘殺也不急在一時。其實我這兒,還有一副畫,比這副更好看。”慕容謙飄飄然地說著,似乎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哪兒呢?”雪瑤不禁好奇起來,四周看了一圈,最後的目光還是落在他身上。
慕容謙輕挑一笑,“跟我來。”
從牡丹閣到明景軒,不長不短的一路,她不知走過多少次,或喜或悲,纏繞心扉。曾經,她還一度以為,熟悉的路上,不會再有熟悉的人。但此時此刻,於亭台樓閣中穿堂過院,真好。
“十弟就要封王了,你打算給他什麽封號?”雪瑤閑問道。
“這是在幹政嗎?”慕容謙戲謔道,“還是王妃在為回南楚繼位做準備?”
“那可是你弟弟,是國事也是家事,我問問怎麽了。”有些時候,雪瑤還是聰明的,一句話,就把他們兩個拉在了一起。
“哈,好一句家事,王妃賢德啊。”慕容謙爽然一笑,“已經擬好折子了,下個月封為莊肅王。他生性率真,不諳世事,希望這樣一個封號能讓他穩重些。”
“嗯,其實有時候真想不明白,十弟之前那麽淡泊名利,怎麽就一下子願意接受封王封官了?”這樣的疑惑一直隱藏在雪瑤心裏,今天順便就說了出來。
“人總是會變,因為世間的誘惑太多,尤其身在子嗣繁多的皇家,出塵不染能有幾人。”慕容謙似是感慨一般。
雪瑤看著他,他的麵容縱使精致無暇,也難以抵擋曆經世事後染上的那抹蒼涼。
身在凡塵,為物所惑。不得於飛,冰心痕染。自己,又何嚐不是。
“那你,可也曾像十弟那樣,願意不顧一切嗎?”雪瑤停下腳步,神情中迷離煥彩,卻又莊嚴正式。
慕容謙似乎沒有想到她會直接這樣問他,他停下來,眼眸中倒影著她的芳影,“沒有力量,再強烈的衝動也隻是少年輕狂,回首一夢。”他握起她的手,兩人繼續並肩而行。
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可隱隱約約,她能夠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悲涼與無奈。
看得到麵容,看不清心扉;觸得到指尖,觸不到真實。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對過去,究竟幾多懷惘。
雪瑤沒有再多問什麽,隻是靜靜在他身邊,與他十指相握。
進了明景軒,慕容謙來到書架前,從層層疊疊的文卷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紙薄宣。壓在最底下的原因,畫上沒有太多灰塵,他還是輕柔地撫了撫,轉向雪瑤,悠悠渺渺地說道,“你看,這幅像不像?”
雪瑤走過去細看,這幅畫沒有什麽背景,光潔的背景下隻有一個俊俏公子的半身像,隻看那公子一襲素色黑衣,雖是俏眉彎目,卻盡顯英氣襲人。
一眼,她就知道,畫上的人是她。
紙張墨跡宛如新作,可從剛才那畫放置的位置來看,應該已有不少時日。
這大概,是三年前,他們街頭初遇時的光景。
那個時候,她是心無所懼的市井女賊;而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風流王爺。
雪瑤來不及感慨時間飛逝,因為這個時候,慕容謙把這幅畫拿出來給她,必定別有用心。
他是在暗示,他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嗎?
可知道她身份的人,蓮公主和肖如風都答應會放過她的,翠兒及其黨羽已被自己盡數斬殺。按理說,就算他有所懷疑,也是空口無憑。隻要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南楚公主,真的公主不知去向,他又奈她何如。
久在皇門,雪瑤已成了說謊高手,她麵不改色,甚至還裝出一抹事不關己的輕鬆笑意,“沒想到,王爺還喜好男色。”
“哈,”慕容謙也是一笑,“畫上這人和本王還淵源不淺呢,第一次,她給了本王一碗迷香粉,害得本王在芳宜院裏睡了整整三天;第二次,她不僅膽大妄為,夜襲皇宮,還插了本王三根唐門針。你說,這樣的人,本王該怎麽辦呢?”
兩人目光相交,一個幽邃無底,一個閃爍遊離,一時間,屋裏的氣氛既是輕鬆無憂,又是危險凝重。
“敢得罪王爺的人,那是一定不能放過了。五馬分屍,淩遲處死,這樣的人,不必留。”雪瑤一字一句,自己都覺得觸目驚心,可表麵上,她仍是一片平靜地笑著。這個時候,他應該隻是懷疑她,隻要她偽裝得足夠好,就可以抹平他的疑慮。
隻是有時,太緊張,難免走向另一個極端。
“你真是這麽想的?”慕容謙仍舊是戲謔的語調。
雪瑤微揚嘴角,“怎麽,這還有什麽猶豫的,不就是個俊了幾分的公子嗎,你還真看上他了?”
“看上她?哈,”慕容謙莫測地笑了一聲,“要是本王把她找出來,你想嗎?”
“隻要是王爺帶進來的人,無論男女,本宮一個都不會放過!”理直氣壯地,雪瑤和他對視。
“哈,看來本王後半輩子,隻能清心寡欲了。”慕容謙悠悠說了一句,似是無奈,更似是寵溺。
“政治上那麽多合作的方法,誰讓你當初非要和我們南楚聯姻的,不然的話,父皇這時已經立我為皇儲了。”雪瑤微揚著頭,一副霸道的神情,好像心安理得覺得是慕容謙欠了她的。這個時候,適當說出一些南楚舊事,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行,公主這麽‘知書達理’,本王隻能自作自受了。”
“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吧。不過,既然都說了本宮知書達理,那我也就勉強接受了。”雪瑤一臉得意,繼續道,“時間不早了,就不再打擾王爺欣賞美男圖了。”說罷,雪瑤轉身就走,快步踏出明景軒。
雖然表麵上,雪瑤鎮定如常,甚至可以說是輕鬆隨意,談笑風生,可心裏的緊張焦灼,隻怕也隻有自己知道了。
不過雪瑤自己暗暗佩服自己的演技。方才,那麽危險的時刻,假如她有半分猶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此刻,還不知是怎樣的天翻地覆。
隻是,慕容謙的心思遠遠比她想得要縝密許多,“你是會武功的,對吧?”他叫住了她,在她自以為又一次安然度過試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