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花雕女兒淚
而自己今日站在這裏,到底能還能為故去的人,做些什麽?
黑暗吞噬了大地蒼茫,落雪無痕,仿若最真實的感覺。悲與憤的碰撞,淚有幾滴;怒與恨的交鋒,厲化衝雲。
這條路,好熟悉,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建築。原來,是空了三年的唐門舊宅,冷冷清清,矗立在那裏,好像盼望著舊人歸來。
來到門口,側身倚著牆垣,看一眼那緊鎖的門扉。回家的路認得,卻遺失了獨一無二的鑰匙。
十三年前,當她還是個喪母的小女孩時,初見十九哥,為了拜師入唐門,這裏,她跪了三天三夜,直至暈倒在十九哥的懷裏。師父,才終於鬆口教自己所謂的唐門絕招。
而這一切,歸根結底,隻四個字,男尊女卑。
翻身踏牆,一躍而起。她當然沒有在院外過多停留,即使又暈一次,十九哥也不會再回來接住她。
穿過不大的院子,用唐門針打開屋門的鎖,熟悉的布景,好像離開,才是昨天。而一日之別,已物是人非。
記得師父那裏,有珍藏的陳年佳釀,而自己,從未嚐過。其實,十九哥也沒嚐過。的確啊,十九哥都無緣的,自己怎麽會有幸呢。
不過現在,風淒冷,夜淒涼,屋子裏久無人居,沒有炭火,寒意繽紛。監守自盜,飲上幾壇醇釀,該是理所應當吧。
來到師父曾住的正房,床底下,挖出一壇女兒紅,掀開壇布,酒氣襲人,也不知這是多少年的女兒練成精。雪瑤端起酒壇,直徑飲了起來。
火辣辣的灼燒感,刺痛到了心裏。喝了兩口,她已經受不了了。
誰言對酌寥解憂,誰說豪飲可忘愁。還不是痛了感官,也麻醉不了心。
還是曾經熟悉的床榻,沒有柔軟的床板,沒有絲滑的錦被,心裏,卻格外踏實。
蒙頭而臥,對枕淒涼。多少淚花,埋葬身後。
隻再哭這一次吧,最後一次。
從明天,為了自己,為了母親,化作一柄利刃,直插仇人的心口。
骨肉至親,血脈相融。彼之哀傷,吾之痛楚。有些時候,一種同心同德,同感同知的默契,把人們緊緊聯係起來,既是奇妙甜蜜的感覺,也可將人推向萬劫不複。
鎮北王府,明景軒。燈火通明一片,慕容謙來回踱著步子,“香雪,本王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王妃去哪兒了?”不等香雪回答,他又補上一句,“要是王妃出了事,而你知情不報,就等著給自己收屍吧。”
“王爺饒命,”香雪突然跪下了,有些顫栗地說道,“王妃上午的時候,去找那個酒館的綠蘿姑娘了。”
“怎麽現在才說!”不高的聲音,卻帶著令人心驚膽寒的威嚴。
“奴婢是怕王爺生氣,而且王妃應該也不想王爺知道。”香雪聲音越說越小,小心翼翼抬起頭看,慕容謙已向門外走去了。
想到雪瑤去找綠蘿,慕容謙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雖然他和綠蘿也沒什麽,可依了她的脾氣,真不知會做出什麽。這樣想一想,心裏幾分抽涼,運起輕功,他飛快向小酒館趕去。
夜,已經深了,茫茫雪夜,看不見月光。那家小酒館,竟還未打樣,燭火搖曳,點亮了寂然街巷的一角,為了遠方的行客,也為了最後的銀兩。
腳步匆匆,沒有聲響。慕容謙已進了來,還在算賬的老板娘熱情地來招呼。
“綠蘿呢?”慕容謙開門見山就問。
“又來找綠蘿啊,不過,你這麽接近她,對她來說可能並什麽不是好事。”老板娘從櫃台後轉了出來,看著慕容謙意味深長。
“什麽意思?”慕容謙也近前一步,“有人找她麻煩?”
“綠蘿就在那兒,”老板娘一攤手,向後院指了指,“你自己去問她吧。”
來到後院,周邊燭光掩映,點點飛雪可見,那個女子,一襲素白衣裳,指尖向上,似是輕撫著雪花,很輕,很淡,如絲如夢。
悄悄地,他走了過去,在她的身後,就此停住,不忍驚擾眼前的純白夢羽。
少頃,綠蘿似乎感覺到他的存在,“公子也是來賞雪的嗎?或者,我應該稱您王爺?”不徐不疾,她也沒有轉身。
慕容謙凝視她的背影,隨意一問,“雪瑤來找過你?”
“原來她叫雪瑤。很俊,很美,也很幹脆的姑娘,就像今晚的雪一樣。”說著,她輕吹指間的落雪,“不過,好像脾氣不太好。”
“她威脅你了?”慕容謙的反應當然如是。
“我要走了,看看洛陽以外的世界。”她沒有回答他,又似乎給了他最好的答案。
“你不必走,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邪逸的低聲飄散在雪裏,凝固了寒冷。
“怎麽保證呢?”綠蘿回身,對上他的眼眸,像是玩笑,又似乎鄭重,“休了她,然後娶我嗎?還是我們遠走高飛?”
慕容謙也凝視著她,眼前的女子,幹淨純潔,似那雪花,飄飄無痕。隻是這樣的美好,太純粹,離得太遠。而他,心裏裝著太多的世事複雜,太多的愛怨糾葛,不想追。
況且雪瑤,他不能,也不會休她。或許因為她頂著南楚公主的名銜,或許因為他習慣了她的存在,也或許……
半響,依舊含著邪魅的笑,他對她說了這一句,“一路順風。”然後,又問道,“你可知道她找你之後去了哪兒?”
“不知道。”一個簡單的答案,她也帶著輕盈的笑。
然後,隨著他的離開,一場錯緣,就此夭折。他繼續搜尋那個宿命中的紅顏禍水,而她,開始準備明日的啟行。
整個洛陽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鎮北王府的侍從暗衛緊鑼密鼓,暗廂尋訪,為找一個女子——他們的王妃。
為躲避官府起見,唐門舊宅,選址隱蔽,通路複雜,所以這一夜,佳人梨花帶雨,黯然神傷,所有找她的人,無功而返。
明景軒裏,忙碌奔找了一夜的慕容謙剛剛回來,外衣上,雪未凝,化水流。匆匆換上一件,無心休息,正要再度出門。門口處,他卻正看見了她。徹夜未歸,她眼眶紅腫,精神似有渙散,也似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愛怨糾結。
“你昨晚去哪兒了?”他輕聲問她,沒有責難,關心也看不出。
“花天酒地,公子如雲。”隨便搪塞一句,雪瑤直徑走到床邊,躺下,再度將自己埋在被子裏。
沒有爐火,沒有人煙的空屋裏,果然睡不著。整整一個晚上,她以淚洗麵,不知到底哭些什麽,隻覺得傷心,為母親,也為自己。徹夜未眠的時候,頭腦卻是清醒的,她要去南楚,還母親一個公道,拿回本就屬於自己帝王嫡女之尊位,同時,那些戕害母親的人,也要血債血償。
她知道,這條路,艱險太多,有去無歸。其實,當她一意孤行,定要尋父慰母時,就已經不可回頭了,即使可以,也不願。
隻是心裏,還有一個人,一個她為之情迷身陷的男人。為了徹底的無牽無掛,她必須了斷。
這有什麽難呢?他本就不愛她,他們到底為什麽在一起,她從來都不知道。一場代嫁,糊塗著就進入了彼此的世界,互相羈絆,也互相折磨。又或者,一切本就是她的自作多情,而他,永遠都可以瀟灑不羈,美人環側。
掀開她用以蒙住麵頰的被角,他看著她,似有笑意,也似憐惜,“好玩嗎?”
“笙歌曼舞,一擲千金。當然好玩了,要是不好玩,我能現在才回來嗎?”雪瑤側過身,不敢看他,害怕下一刻,所有偽裝旋即融化。
“你去見綠蘿了?”覆上她的肩,沒有等她回答,他繼續道,“我是欣賞她,但——”他又停住了,突然覺得,自己為什麽要解釋?又有什麽好解釋的?三妻四妾都是天經地義。何況,他不過是和幾個女人不太清楚而已。
雪瑤卻直徑坐起來,一改方才的低迷,脆亮的聲音傳來,“什麽綠蘿,水仙,月季的,這些花花草草,我不喜歡,也不感興趣,你和她們那些事,我更不想知道。還有,貴府廟大,我唐雪瑤從來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住不起,也不想再叨擾您老人家。”說著,她起身便走。
慕容謙拽住她的臂,含著溫柔的邪魅,“不至於吧?”近前一步,俯身在她的耳畔,“醋味可太大了。”
“嗬,”她一笑,轉身,高傲逼人的眸光與他相對,“慕容謙,你是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呢,還是對我們女人太沒信心了。我告訴你,我討厭吃醋,也從來沒吃過醋。”
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她已不由自主傾身在他懷裏。輕緩地,他的指尖滑過她淚跡猶在的麵頰,“什麽時候,你才能不必騙我呢?”
倚在他的心口,隔著重重錦衣,靜靜聽著心跳的聲音,很寬闊,很溫暖,也很迷茫。複仇路迢迢,而他,咫尺若天涯,卻是她的難以割舍。
那一時一瞬,光陰停滯,歲月擱淺,如果相愛,就此相守,拋開一切,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