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故裏
想來這位,就是韓若兮的生母,她那位好姨娘,當年害得母親備受淩辱,客死他鄉的惠妃,如今的惠貴妃了。
來時已向夏兒打聽了宮中的大致狀況,雖然時隔三年,不過看來,應該也差不多。南楚皇帝無子,唯一誕下公主的周將軍的親妹妹為貴妃,執掌六宮。皇帝表麵雖尊重貴妃,卻和無數後宮佳麗歡好。
平淡閑適的假笑掛在嘴角,雪瑤迎上每個人的目光,溫婉輕柔的表現下,暗流洶湧的心,足以毀天滅地。
“公主回來了,快就坐吧。”韓平治不愧為政壇翻湧二十幾載的一國之君,他已然恢複平靜,示意雪瑤坐在右邊一處。
“謝父皇。”還是微笑著,雪瑤自信彬彬有禮,在一旁坐了。
雪瑤一到,宴飲便開始了。笙歌燕舞,杯盞交錯。席間,不少妃嬪向她來獻媚。“兮兒真是愈發出落成絕代佳人了。”“可不是嘛,身子也比先前圓潤了些呢。”“是啊,想來北翎那位王爺是不敢虧待我們公主的。”“來,兮兒,這是你最喜愛的清燉魚。”那些妃嬪就這樣紛紛恭維奉迎著她。
脂粉群中,爭先恐後,雪瑤一時覺得可笑,她們根本就沒見過她,即便她就是韓若兮,自己夫君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竟也能偽裝到這般,還真不是她能做到的;一時,她也覺得難纏,雖然那些人並未向她敬酒,可如此的包圍陣仗,一一應付,還真有些頭大如鬥。不過,幸好在北翎有與那些夫人貴婦們應酬的經驗,婉言帶笑,算不上應對自如,但也毫無紕漏。
不知過去多久,雪瑤隻覺得,臉上的假笑已快僵住了一般。終於聽韓平治說道,“行了,時候不早了。公主剛回來,不宜勞累,都散了吧。”
“是。”雪瑤起身,卻立在那裏未動。
果然,他又看向雪瑤,“你留下,朕和你母妃,有些話想和你說。”
眾妃嬪侍女皆退了出去,酒氣和脂粉香仍散漫不倦。空蕩蕩的宮殿裏隻剩下三人,韓平治,周芸兒,還有雪瑤。
韓平治鍥而不舍地凝視著她,沉聲道,“你是什麽人?”
一挑鳳眸,她笑答,“唐門第二代弟子,唐雪瑤。”
“可是你替若兮嫁給北翎的鎮北王了?”韓平治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脆亮的一聲,“是。”她毫不猶豫地肯定了事實。
“為什麽?”韓平治有些不解。印象裏,二十幾年前,唐門和北翎鬧得水火不容。後來唐門銷聲匿跡,不過多少人命欠下的宿怨,怎麽可能一筆勾銷。難道,她是為唐門通風報信的細作?
“我唐門中人,以扶危濟貧為本,若兮公主不願出嫁,以死相迫,性命堪憂。而我的師兄,有幸救公主於危難,同時深深愛慕公主,情比金堅。所以雪瑤願自我犧牲,替嫁北翎。”不徐不疾,仿佛感天動地。隻是不知,她大義凜然的故事背後,到底是怎樣一份不堪的真實。
“哦?那還真是委屈了姑娘。”韓平治細細思慮著她的話。
隻聽雪瑤又道,“不委屈。為的是國泰民安,同是女兒,嫁出哪個,不是一樣呢?”說著,從腰間取出香菱玉,握著玉佩掛繩,淡淡微笑,滿滿期許。自己的演技,果然大有長進。
看到香菱玉的一刹那,不僅韓平治,連周芸兒也怔住了,怎麽會,她怎麽會有這個?兩人心裏都是這一問,心情卻大不相同。
韓平治輕輕握起那絕質美玉,顫抖的聲音,不乏激動,“你怎麽會有這個?”
“這是母親臨終前交托。母親曾說,玉在人在,再苦再難,不可當掉。拿著它,早晚會找到父親。”清亮的嗓音,悲歌悵惋,“幸蒼天見憐,偶遇母親生前的侍女,得知個中緣由,今日才得以重回故土,一拜生父。”
“她死了?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死的,為什麽她不帶著你早點回來?”韓平治有些激動,烏蒙的眼眸不由一亮。
“十四年前了,母親貧病交加,鬱鬱而終。至於為何不歸,雪瑤也不知。大概,母親自知色衰愛弛,不想回來傷心吧。”說著,雪瑤又是欠身一禮,“母親已去,陛下節哀。”
“孩子,我的孩子——”看著雪瑤,韓平治似笑似悲,正要拍拍她的肩,沉默許久的周芸兒攔住韓平治,“等等,現在這時候,三國征戰,想做公主的人恐不在少數。不知你母親姓甚名誰?”
“婉娘,周婉兒。”眸光掃向周芸兒,字字清晰,伶俐暗中隱。
周芸兒露出一絲不自然,旋即回複正常,向韓平治道,“陛下,不如先安排唐姑娘安歇,這件事,容後再說。”
略一沉吟,韓平治道,“也好。”
雪瑤隨著侍女去了宮內一處別院,興慶殿裏,隻剩下韓平治和周芸兒。
從一瞬間的神情激動中清醒,韓平治問道,“愛妃,這件事,你怎麽想?”
“臣妾不敢妄言。”周芸兒恭順地推讓。
“直言便好。”
“那臣妾便說了。妹妹紅顏薄命,若她真是妹妹的孩子,咱們自當認回,好生禮待,也不枉陛下與妹妹一場傾城之戀;可當年戰火紛飛,妹妹失蹤多年,到底有無生下孩子尚未可知,即便有孩子,是不是眼前這個,也沒人知道。再者,她從北翎而來,師門背景複雜,會不會是北翎的細作?所以,單憑一塊玉便認了公主,恐怕不妥。”周芸兒不愧是飽讀詩書又掌管後宮多年的名門閨秀,說起道理井井有條,聽者不禁心服口服。
“嗯。依北翎和唐門之前的關係,細作應該不至於。不過這件事,也還是查清楚為好。”一揮手,韓平治道,“你也去休息吧。”
“臣妾告退。”周芸兒躬身一禮,也退了出去。
大殿之內,徹底隻剩下韓平治一人,複雜之心緒,澎湃之心情,終於不必再掩飾。坐在龍椅上,撫著椅側雕龍,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芳華灼灼,俏顏無雙,隔著時空的渺遠,正似緩緩向他走來。
千言萬語抵不過心裏一句,婉兒,是你回來了嗎?
隨著侍女,雪瑤到了安排下的別院。不算奢華,也不算淒清。大概,就是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客人了吧。
不過,現在是客,將來有一天,她會變成主人,真正的主人。
晚些時候,繾綣天邊的霞徹底落了,星光還未照明天際。偌大一個南楚宮放在麵前,雪瑤自然是不肯乖乖留在別院的。杭州三月,已草長鶯飛,早春的嬌花,更比比皆是。
走在禦花園裏,雪瑤才真正體會了一入宮門深似海的意味。庭院錯落庭院,甬道接連甬道,山石亭台,星羅棋布,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漫步過湖邊的時候,遠遠地,她望見一個人,行雲流水,淡雅輕然。這樣的公子無雙,縱使千萬人中,一眼,足以傾目。而此時,他孤影一人,不緊不慢,正向她的方向走來。
“羅太醫,好久不見。”雪瑤主動迎上去,如鈴脆語驚起波瀾寧逸的湖麵。
“雪瑤?”此時此地看到她,羅陽清朗的麵容上,些許驚訝,些許驚喜,“你怎會在這裏?”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美目一轉,指著湖中的小亭,“不請我去坐坐嗎?”
羅陽微笑著點頭,與她並肩,踏過白玉石橋,一齊來到小亭中。
朱紅的廊柱,四麵通透。對湖而立,雪瑤向羅陽說了自己確認身份的大致情況,撫著腰間別掛的香菱玉,她輕笑著,“嗬,你說巧不巧,當初綁架了寧和公主,沒想到,我竟也是南楚的公主。”
他倚亭而望,宮燈輝煌,點亮暗夜。晚風自湖麵漾來,略過佳人雲髻,此情此景,像極了當年洛水河畔的動人晚景。隻是,輕雲過裳,拂動的,唯銀飾冰涼,不見了三千柔絲。
麵前的她,是公主,是王妃,當年那個意圖綁架的小丫頭,麵目全無。
“世事自有定數,公主重回故土,是天意如此。”他微笑,溫文爾雅,卻有勸歸之意,“隻是,南楚宮並非表麵這般平靜,與皇上相認後,還是盡早抽身為好。”
“亂?你知道的,我從不怕亂。就是不亂,我要是寂寞了,恐怕也要整出些亂子來呢。”側頭看著羅陽,她幾分自得,更是自信。
“公主回來,不隻是尋父吧?”羅陽還是亙古不變的和顏悅色,無喜,無怒,隻有暖。
“嗬,不然呢?”雪瑤一聲笑,調侃道,“莫非你覺得我是來搗亂的?”
“當然沒有,”羅陽還是忍不住提醒,“不過,深宮鬥爭一向驚險複雜,稍有不慎,萬劫不複。我不想你有事。”
“放心吧,怎麽會有事呢?我自有分寸的。”看到羅陽,不知為何,她隻想笑顏相對。雖然她的所謂分寸,無非鬥狠而已。
隻是公子如他,她半分都不想汙了他的出塵。
於他,唯一個清字,清出如水,清澈清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