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恩德恕
兩人來到已經倒地的雪瑤身邊。
“雪瑤——”慕容謙俯下身抱住雪瑤,連點心口幾處命脈穴道。看著她眉頭緊鎖的痛苦神情,他輕輕為她撫去嘴角血跡,如海的眸光,是愛惜,是無奈,也是自責,“傻丫頭。”
“快走,你快走啊!”虛弱的聲音,勉強撐住氣勢,雪瑤焦急地催促他。
抱著雪瑤起身,慕容謙掃視四周,最終停在已經呆若木雞的韓禮麵上,溫雅邪逸的麵容之後散發出凜冽殺氣。
“帶主上去羅家醫館,不然就來不及了。這裏交給我處理。”沉著冷靜,冷月在身後提醒。
微微側頭,再看一眼懷裏奄奄一息的雪瑤,慕容謙再無異議,昂首疾步,直向羅府。
“放下我,我不去羅府。”靠在慕容謙肩頭,雪瑤掙紮著說道,“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你走吧,不,不要管我。”
隨著他的步子,她的傷口陣陣刺痛,每走一步,都是驚心刺骨。
與其折磨,不如放手。
況且羅府,前代宿怨未了,後者新愁又添。她害得羅陽自斷右臂經脈,羅家醫術失傳,此時此刻,還有什麽麵目再度登門。
“事關兩國邦交,本王不想陷兩國於不義。”垂眸看她一眼,慕容謙繼續快行。
“好,那我告訴你,當初南楚宮內,我曾刺你一劍,這一箭不過是還你的。如今我們扯平了,互不相欠。你快走吧。”麵如素縞,額頭隱隱滲出汗珠,那一彎俏眉明目,帶著迷蒙的色彩,還有最深的痛楚。
“你要是真覺得不行了,就安靜點。”幽淡的聲音傳來,他想要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可看著懷裏的她,那個明明心狠手辣的女人,卻可以義無反顧為他擋住死神的箭羽,心上不覺哽塞了。
“嗬,可惜我不喜歡安靜,從來都不喜歡。”蒼白空虛的聲音,冰涼無奈的自嘲,雪瑤眨眨美目,修長的睫毛似掛有水霧,“若我死了,就葬在洛陽東街,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爭來的這一切,本就不是我的——”眼前的迷蒙更重了,雪瑤緊抓著慕容謙的衣襟,說了想要放下,卻是滿眼不甘,“還有,幫我告訴十九哥一聲,希望他和韓若兮白頭偕老,至於我,就當他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忤逆的妹妹。”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唐雪瑤,我告訴你,無論是墓地還是情郎,本王一概不管!你撐住了,羅府馬上就到。”英朗的眉宇終於無可奈何地皺起。目睹她的痛,他寧願那一箭,傷的是自己。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這個女人,無論是好是壞,無論愛或不愛,他都無法放手。
“是啊,我作惡多端,罪有應得。你們都是好人,錯的永遠是我。可是我不後悔,一點都不…….”聲音愈發柔弱,意識也漸漸模糊,即便那雙眼眸留戀世間繁華,也不得不收束其光芒瀲灩。
痛到心肺,深入骨髓。這就是生命盡頭的感覺嗎?
以這樣的方式死在他懷裏,也算死得其所。
朦朦朧朧見似又看到了娘親,那是世上唯一對她無私付出的人,好近,也好遠。
這一世,一塊香菱美玉,纏繞糾葛。
此玉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尋著玉香追逐權力,成也此,敗也此。
可若從新來過,她願重蹈覆轍。
羅府,明媚的春光打在“在世華佗”四個大字上,過往哀傷,能否就此埋葬。
“羅公子,一定要救救她。”望著榻上那一襲紅衣,慕容謙言辭懇切。
羅陽垂眸看看自己的右臂,如風清朗的聲音中一絲惋惜,“我已無能為力。不過請等一等,家父醫術高明,應該可救公主性命。”說著,便打發下人去請羅老太醫。
“多謝。”慕容謙一拱手,帶著沉重,亦有忐忑,“她,不會有事吧?”
“公主已服下保元丹,隻是箭鋒正中心房右翼,不可掉以輕心。能否安然,還需拔箭後再有定論。”溫淡如玉,溫暖如陽,羅陽詢問道,“不知,公主何以至此?”
“我的錯。”慕容謙簡短言說,深黯陰霾。
他是同她一般高傲的人,但此刻,隻為懊悔湮沒。
也許他根本不該來這趟杭州。本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因為他的出現,她血染紅衣。
可難道就眼睜睜看她嫁與旁人嗎?
他試過置身事外,但做不到。
他的心,為她牽動;她的情,為他搖曳。隻是還未來得及看清,便要經受生離死別的磨礪。
不多時,羅素忠進來房內,同數日前相比,鬢角原本稀疏的白發,洋洋灑灑鋪覆蓋了滿頭。
“羅老太醫,請救救她。”慕容謙近前一步,彬彬有禮,也低沉凝重。
“待老夫看看,”祥和的聲音似能拂去焦慮憂心,羅素忠來到榻前,柔和的目光停在雪瑤麵上時,思慮片刻,對羅陽道,“拿藥箱來。”
打開藥箱,各式小刀,針鑷出現在眼前。羅素忠取出剪刀,小心翼翼剪開傷口處的衣衫。若雪的肌膚上,箭尖插入皮肉,鮮紅印染。羅素忠以手指測量傷距,搖頭歎息道,“沒在心髒上,但傷得太深了。拔箭可能大出血。”
床榻上那扭曲的傾俏麵容,已然合上雙眸,卻止不住痛苦餘味。
“那怎麽辦?”手指不由緊握成拳,心亂如麻,似有百蟻噬咬,原來,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她。慕容謙滿懷期冀地看著羅素忠,聲音更低下幾分,卻極是殷切,“求您了,她千萬不能有事。”沒想到此生,他第一次求人,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唉,紅顏禍水啊。”羅素忠拿起一手持小刀,一手握銀針,“老夫盡力而為。”
先將銀針插在傷口周圍,減緩血脈壓力,如此,即使出血,也不致瞬間喪命。而後,羅素忠左手握著鑷子抵住傷口與箭柄的交接處,右手抓住露出體外的箭羽部分,停頓少許,突然用力上拉。帶著點滴血雨,箭身抽離出她體內。
“啊——”慘烈的叫聲傳遍整個府邸,劇烈的疼痛使她忽地睜眼,身體不由自主微微上傾,霧般迷離的眼眸張開成不可思議的圓弧。“我要離開,我要回家——”顫栗虛弱的聲音不甚清晰,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扭動身體,修長蒼白的五指上揚,想要抓住,又無可奈何地跌落。
她是因他而傷,可此時此刻,除了眼睜睜看她痛苦,他什麽也不能做。這樣的情景,深深刺痛著心。慕容謙望著她,輕柔中帶著痛惜無措,“雪瑤,你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好,我們馬上就回去。”
羅素忠還在用草藥,紗布繼續處理傷口。
傷痛好像麻木了不少,淚水卻不由自主從眼角流落,潤濕了散落的黑發。她向慕容謙微微搖頭,氣若遊絲,隻重複那一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漂泊了多久的人啊,
隻渴望那樣一個家,
三千裏征程,三千丈懸崖,
曾經得到,不就是愛嗎?
欲望中掙紮,誰又能守住它。
看著她的掙紮,他不知作何言說。因為痛苦麵前,再多的安慰,皆虛妄。
時間的洪流中,此時此刻,一分一秒堪比歲月煎熬。哭泣漸漸息聲,收回目光,雪瑤注視著一絲不苟的羅素忠。這樣一個白發蒼顏,一個有足夠理由來恨她的老人,本可以見死不救,以報她對羅家的心狠手辣。可是他沒有,他選擇了救她,不遺餘力地救她。
從喪母之時,她便懂得,這個世界,人人為己,自私自利,有仇當報,有恨當還。所以她從來不懂得寬容,也自認不需要懂。可時至今日,親身經曆著眼前的一幕,她的信條動搖了。
難道這個世間真的存在以德報怨,心善如仙嗎?
將最後一塊紗布放好,紮緊繃帶,羅素忠起身。卻聽得雪瑤的弱音,“我圖謀皇位,陷害忠良,無視倫常,敗壞綱紀,還害了你唯一的兒子。你為何救我?”
“國法家法皆在,自有人懲戒你。我是醫者,隻懂得救人。”蒼老的聲音裏,高華不減。說罷,羅素忠大步離開。
其子如此,其父亦如此。
原來,殘忍的不是天道人心,而是她唐雪瑤自己。
什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麽人若犯我,還以顏色;什麽扶頂天下,還女子以豔陽。統統不過是欲望找來的借口,自欺欺人。
看清內心的瞬間,她忽然覺得黑雲壓頂。方才止住的淚水,流溢得更凶猛了,似決堤的冰河,難以抑製。“羅陽,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喊著,悔過,也帶著委屈。
“請公主珍重身體。”行雲流水一般,羅陽好像從來沒計較過這些凡俗,哪怕牽扯了己身,也能飄然出塵。
慕容謙來到榻邊坐下,一手挽住那濕涼的玉指,一手用汗巾拭去她眼角的淚和哭花的妝。眼裏的柔情此生無二,他輕言道,“都會過去的。”
“可許多事已經發生了,永遠無可挽回。”目光看向羅陽,後又移回到慕容謙那裏。雪瑤已經疲憊無力,“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