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四月芳菲盡
“你會畫嗎。”雖是這樣說,雪瑤還是側過頭,閉了眼。
一筆一墨,輕起輕落。他曾學過作畫,但這一次,她,是世上最美的畫卷。
眉上有濕涼的感覺傳來,輕柔細膩,帶著道不明的滋味。
描過眉後,又薄施了一層粉黛,為蒼白的麵龐添上潤澤之色。
“好了。”把雪瑤抱到銅鏡前坐下,慕容謙在她耳畔低魅道。
未睜眼,雪瑤先玩笑道,“還能看嗎。”待到看清鏡子裏的人,雪瑤忽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那高挑的長眉被他勾得婉轉,眼瞼處塗了淡淡一層粉色。不是不美,而是美得太溫柔嬌媚,不像她。
他可是喜歡這般低眉婉目的女子?但她,似乎從來都不是,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見雪瑤注視著鏡子久久不語,慕容謙放下胭脂道,“怎麽,不好?”
“慕容謙,你是不是經常給女人畫眉啊,而且,”雪瑤回望他,笑得不明所以,“還是那種特別嬌美的女子?”
“你覺得呢。”攤開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本來想解釋一句,不過,他堂堂鎮北王,就算有幾個女人也再正常不過,何須對她解釋。
“好啊,真是經驗豐富,挺好看的。”不冷不熱丟下這一句,雪瑤拄著拐杖就要走。他去扶她,她亦退一步躲開,“我自己會走,不勞王爺大駕。”
跟在她身邊,慕容謙仍是不正經,“這麽漂亮的妝,生氣可就不好看了。”
雖然傷勢好了些,不再是之前的動彈不得,但一箭穿心的滋味,當真不是隨便嚐試的。身子幾乎直不起來,全倚著拐杖,背上還是牽扯揪心。可她仍盡力挺直身子倔強道,“嗬,我生氣了嗎,我心情好的很。不過這次王府做客也該有個期限,不知王爺打算留本宮到什麽時候?”
“嗯,的確該有個期限。”深思熟慮一般,慕容謙隨意道,“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如何?”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這算得誓言嗎?
可即便是,他的紅顏知己何其多,她唐雪瑤又算什麽。
明明心裏已有了幾分猶豫,可表麵,還是斬釘截鐵,“不必了。我現在就要回去。別攔著我!”說罷,雪瑤強撐著拐杖繼續挪動步子。額際間隱隱有冷汗滲出,握拐的手,也不覺微抖。不過小小一支羽箭,她的身體,已虛弱到這步田地了嗎?暗暗罵自己沒用,但她的字典裏,從來也隻有死撐到底。
目光幽沉不定,慕容謙看著那單薄的背影,“你確定?”她的蹣跚步態,不要說回杭州,就算出這個艙門,恐怕也非易事。即算這樣,也不願意留下來嗎。
走了不到十步,雪瑤幾乎已耗盡了最後的氣力,有些喘息,扶著拐杖停住,艱難地擠出一個“對”字。
有些時候,他倒真是想看她屈服一次,隻是,那樣的摧折,他不忍心。走到她身邊,直接攔腰一抱,調笑道,“已經到洛陽了,過門不入,太不給麵子了吧。”隨後,他終於收起幾分玩笑之態,有些肅穆地道,“雪瑤,南楚那些文人官者,表麵斯文有禮,實則勾心鬥角。你留在那樣的地方,我怎能放心。而且我保證,今後再沒人敢傷害你。榮華富貴,生殺予奪,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這樣的話,很誘人,也很熟悉,似乎曾經的某一日,他也是這般對她說的。可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一杯毒酒,一條白綾。
她應該毫不猶豫,一口回絕的,但此刻的她,已經累了,倦了,無力了。
錦繡山河太遙遠,回過頭,就是他的溫柔懷抱,邪魅容顏。如果就此沉淪,甜蜜的感覺能多一點,那她,又何苦掙紮。
人世本艱辛,奮然前行的精英太累,沉溺當下的眾生頹靡,誰又能比誰更好過。
“還有別的選擇嗎?”挑眉輕問,她默許。
“沒有。”他答得幹脆,一語中的。
客船終於停了,在碼頭旁撤下桅杆。經過這些天的江河漂流,得見陸地,倍感親切。
再不多時,便到了王府。肖士將還是一如既往站在門前巡視,看到他們下車,連忙迎上前來,拱手一禮,“恭迎王爺,王妃。”
慕容謙微微頷首,問道,“這些日子府裏沒什麽事吧。”
“沒有,”似有些不好意思,肖如風又道,“就是茹兒那丫頭實在太調皮,末將已經快管不住她了。”
慕容謙悠閑一笑,“都是當爹的人了,連個小丫頭都製不住,看將來怎麽管你兒子。”
肖如風訕笑,未來得及說什麽,便聽雪瑤不平道,“肖士將,你娶妻室了?你怎麽對得起蓮公主!”
“不是,沒有,我沒有。”肖如風連連擺手,未想好如何解釋,隻見雪瑤又道,“沒娶就有孩子,那就更是你的不對了!就算北翎民風開化,你也不能這麽做吧。”
麵對這位伶牙俐齒,半點餘地不留的王妃,肖如風隻覺得百口莫辯,當下求助看好戲一般的慕容謙,“王爺——”
“幹什麽?”含著笑,慕容謙作驚訝不解狀,“本王覺得王妃說得很有道理。”
“王爺,您可不能這樣。”肖如風低聲自語道,“這明顯的幫親不幫理。”
“好好,那本王幫你,去把府上那兩匹雲錦送到公主府去。”說罷,不再理會肖如風滿臉鬱悶的抗議表情,抱著雪瑤直徑往牡丹閣走去。原本是想安排她在明景軒住下的,不過,明景軒多有政務公文,她是南楚長公主,名利心又極重,防人之心不可無。
“哎,肖如風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雪瑤迷惑,又有些焦慮,“他不會是真的喜歡上別人,不喜歡蓮公主了吧?”
如果肖士將那樣憨忠的男兒都能變了心腸,那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地久天長。
“就算是,你這麽著急幹什麽?”慕容謙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蓮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的事,我當然關心了。”惋惜中帶著憤懣,“肖如風和蓮公主這麽多年的感情,他如果另尋新歡了,讓蓮公主情何以堪!你們男人怎麽都這樣薄情寡義啊!”
“停,停。”輕浮不羈中帶著一絲無奈,“什麽叫都薄情寡義啊。第一,不要擴大怨恨對象;第二,有蓮妹在,如今也加上你,他敢嗎?孩子是他和蓮妹的,隻不過如風官級不夠,若娶當朝長公主,難以服眾。所以現在,隻能這樣了。”
“官級不夠,那就給他升官啊。你可是權傾朝野的王爺,幫幫自己的妹夫,應該很容易吧。”雪瑤理所當然。
壓低了聲音,慕容謙道,“我是王爺,是可以操控朝政;但我不是皇帝,不能決定朝政。要娶蓮妹,最起碼要正二品,三品以上都要有中書推薦,皇帝首肯。皇帝也不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了,恐怕最不願意聽的,就是我的話。”
“那為什麽不幹掉小皇帝?”雪瑤脫口而出。
聽了這話,慕容謙連忙示意她閉嘴,而後四下一望,確定沒人後,才鬆了口氣。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敢說,他並不奇怪。隻是,說得這樣理直氣壯,肆無忌憚,實在無法無天。
恐怕在她眼中,隻要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什麽親情,什麽人性,一切在所不惜。
但細想起來,卻也不無道理。小皇帝遲早要長大,一旦懂得了朝局事理,像他這樣把持朝綱的人,必然會成為其眼中釘,肉中刺。與其被動得坐以待斃,倒不如趁其羽翼未豐,直接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可惜,他不是她,亦比不上她的心狠手辣。
眼前突然浮現母後臨終的期冀,他幽幽道,“權力之外,還有些東西,我放不下。”
雪瑤正要再說些什麽,卻看粉白相間的牡丹叢裏蹦跳著跑來一個小女孩,一襲淡粉衣裳,頭上對稱著高高紮起兩個長辮,還有些散發披在肩上。一眼便覺得玲瓏可人,心生歡喜。再細看,這不就是當初險些賣身青樓的茹兒嗎。看著茹兒清澈的眼神有增無減,她不禁欣慰。看來,當初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
“叔叔,你終於把姐姐帶回來了,你看,茹兒早就把牡丹閣收拾好了。”稚嫩的甜音回蕩在春天裏,茹兒拉著雪瑤的手,一笑兩個小酒窩,“姐姐真漂亮,和柳姨一樣。”
聽到“柳姨”二字,慕容謙和雪瑤都是一怔。
雪瑤覺得壓抑陰霾,她不在的日子,他可是納了如花美妾?
慕容謙心有餘悸的同時,則帶起深在骨髓裏的惆悵,是她來了嗎?她又來做什麽。
一瞬,兩人又都恢複平靜。
“怎麽還叫叔叔。小心罰你把學過的唐詩全抄一遍。”慕容謙顯得若無其事。
“茹兒別怕,有姐姐在呢,今後就跟著姐姐,看誰敢罰你。”堆上笑容假麵,雪瑤美目流轉。
雪瑤回了牡丹閣,慕容謙還有些公文要處理,便隻留了茹兒陪她。
“茹兒,來,過來,”拿了一串透明珠花,雪瑤連哄帶騙拉著茹兒,“茹兒啊,你告訴姐姐,那個柳姨,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