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紅燭
她亦去了鎮上客店,想著對慕容謙道一句謝謝,可房門口,來開門的,卻是個姑娘,橘黃衣裳,皎若朝霞。若按了從前的脾氣,必要大打出手,見血方休。不過,這麽多年的世事磨礪,她早不是當年那個喜怒哀樂在一時,睚眥必報無休止的小姑娘了。拱拳,淺笑,漫不經心,雲淡風輕,她隻道一句,打擾,在下走錯了。而後,流袖飛轉,踏著瀟灑步伐,她青衣如畫。
隻是,不哭,不代表不傷;不說,不代表不痛。
她終究還是愈發明白,一句謝謝,一句抱歉,不是何時想說,都一定有人要聽的。麵青山而立,一瞬間,滄海成桑田。人群熙攘,轉身時,沒了心底那人。
“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如果唐桀有一日要離我而去,我想,強留無用。”隨著滾滾江河,若兮的溫柔水眸望向遠方。
“哎呀姐,我隻是隨便說一句,十九哥人品厚重,踏實穩健,你要是跟了他,肯定一輩子夫妻和睦,相敬如賓。”扯過若兮的衣袖,雪瑤換上明澈笑靨,“所以你就快把姐夫收了吧。不然啊,就算姐夫不動心,那麽多純情姑娘也不甘心啊。”
“就你話多。”抽回衣袖,若兮笑嗔,“光說我了,你自己呢?打算什麽時候嫁出去?”
若不是自己,唐桀和雪瑤才該是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一對,每每想到這裏,她的心,總會不安地下沉。那種感覺,好像偷食本不屬於自己的禁果。
“你是姐姐,長姐不作榜樣,我哪敢喧賓奪主啊。”雪瑤一副委屈狀,甜脆之聲如鈴悅耳,自信瀟灑從中透來,“再說,本公子天生麗質,玉樹臨風,又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納個如花美眷,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和十九哥,早在太久以前便結束得幹淨,所有留戀不舍,不過記憶裏那幹淨踏實的少年,還有,如夏花般燦爛明麗的青蔥年華。
這些,月下燈前,窗欞瓦下,一個人悄悄回憶足矣。
而那個真正活生生的人,既然心裏有了更好的女子,她就該欣然悅之,獻上一份釋然的祝福。何況那個女子,還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姐姐。
再者,憑那五分像的麵容亦可斷定,其實,十九哥何嚐是真的將她遺忘。隻不過,比起刁蠻霸道的自己,他更在意的,是若兮罷了。
“上廳堂,下廚房,這兩項總結一起,就四個字,草菅人命。”含笑戲言,若兮難得戲謔。
上廳堂嘛,自不必說,以她唐雪瑤的手段,草菅人命四個字送她,實在低估了其不擇手段;至於下廚房,言外之意,吃她做的東西,還不如直接服下穿腸毒藥……
“嫁出去的姐姐潑出去的水,果不其然啊,還沒嫁呢,就先編排起親妹妹了。”雪瑤恍然大悟一般,複又得意洋洋,“不過吧,進了我們唐家的門,看你還敢欺負我~”
“怎麽,不想被欺負,那就趕快找個妹夫唄。”無論輕言笑語,亦或譏誚戲謔,若兮的舉手投足,總有天然而成的大家閨秀之風範。
“嗬,沒有妹夫,我也一樣收拾你,”笑著,鬧著,兼帶威脅著,雪瑤逐若兮而去,“韓若兮,看你還亂講。”
順江水溯流,傍林木青青。兩個女子嬉戲打鬧,無形中,為這蒼茫金沙江添上些許柔美。
也許這裏,會一直蔥草翠綠,會一直藍天碧澈,就如此刻,那對姐妹的笑語歡歌。
成親那日,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鞭炮齊鳴,似乎為了順從整個山間小鎮的幽謐氛圍,一切從簡。饒是如此,羅陽和雪瑤仍是忙前跑後,掛彩緞,披紅菱,宴過往來客,慶四方鄉鄰。
羅陽擔任司儀,雪瑤扶著若兮。兩位新人皆是紅裝,男子精神俊朗,女子雖紅蓋蒙麵,亦清婉如仙。
正式拜堂開始,雪瑤退在旁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禮成”
清和的聲線劃過耳膜,雪瑤注視著麵前的一切。
記憶中,某個場景被喚醒,附身噬髓,懾走了周身氣力。
這樣的紅妝,這樣的鄭重,她也曾親自品嚐,可現今,隻剩下如也空空,對著他人的花燭洞房……
婚房不大,簡簡單單,幾處紅綢彩帶為飾。若兮端坐在榻上,唐桀立在正前方,久久凝視著美麗的新娘,好似不敢掀起紅紗錦帳。
猶豫半響,唐桀總算緩緩抬手,觸及布製紅緞,輕輕一揚,映入眼簾的,是她羞澀低眸之容妝。“若兮——”他輕喚著,坐她身旁,悄悄握住她的玉手。
麵上流淌著紅光,若兮抬眸,淺淺一笑,無限仙柔,“夫君——”
聽她如此喚來,他隻覺得,世上再沒有更好的音符。欣喜過後,唐桀有些感慨道,“我唐桀一介草莽,這輩子都從未想過娶一國公主為妻。當初為了瑤妹綁架你,今日竟能娶到你,真是天公厚愛,就算身死也值了。”
“不許胡說——”若兮連忙攔他,“今天大婚,提這個字不吉利。唐桀,你知道的,這輩子,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心愛的人攜手百年。你會和我一起實現的,對吧?”她望著他,等著他的深情一諾。
有時候,明知世事無常,不由己身,卻還是期許著,以為有了承諾,就能天長地久。
“嗯。”唐桀點頭,忽然有些沉重,“若兮,如果有一天我先你而去,答應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我不許你先走。”饒是嫻靜如若兮,此時也半是撒嬌半嗔怪。
“若兮我認真的,答應我。”一雙黑眸,烏蒙暗藏,他的目光停在她麵上,“與你共度此生最大的榮幸,隻是,有些事,不是你我得以違抗。”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側頭,若兮有些警覺。
唐桀搖搖頭,良久,露出誠而暖的笑,“我愛你,所以,我希望無論如何,你都要看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因為除了我世上,還有太多美好。”
“好,我答應你。”那時,清柔婉約,善解人意的她隻願他安心,卻不知這一諾,是一生之重。
新人攜手後,雪瑤也悄悄溜了出去。
親姐成婚,嫁的,是曾經與她相依為命的少年,傷過,痛過,亦憤恨過。隔了渺遠的時空,原以為可隨風而逝,一笑開懷,不想,血濃於水,仍抵不過自怨自艾。
天色晚了,昏黃落了,走到路邊酒肆,揚手喚來老板,一開口,就是三壺百花釀。
酒,是烈的,觸感冰涼,入口灼熱,帶著山間的質樸淳厚,灌入愁腸,麻痹了清醒的空虛疼痛。
“大喜的日子不去喝喜酒,在這裏喝悶酒嗎?”不知喝下多少,握著酒杯的手腕忽然被人按住,那樣邪逸飄渺的聲音,就盤旋在耳畔,不真實,卻真切。
“你怎知我苦悶?”雪瑤側頭,斜睨於他,已是醉意朦朧,“嗬,本公子心情好的很,我,我還要舉杯邀明月呢?”她癡笑起身,高舉酒杯,向暗夜幽光。
一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勸言了多少他鄉異客,撫慰了多少寂寞佳人。隻是,月自彷徨花自涼,邀也難期,落地成影,最終,還不是隻影道悲傷。
抬頭看一眼天際,卻是黑幕沉沉,有光無月。慕容謙奪了雪瑤的酒杯,隨意,不容置疑,“烏雲蔽日,哪來的月亮與你喝酒。”
“那你陪我喝啊。”鳳眸眯起,笑得蒼茫,雪瑤伸手欲拿酒壺。
先她一步,慕容謙將酒壺移開,而後,在身邊坐下,審視,語帶譏誚,“唐雪瑤,少年情郎娶了別人,你就這樣傷心?”略有輕浮的男聲,並非責怪,卻令人心上一沉。
拍拍自己額頭,雪瑤半醉半醒,“他是我姐夫,就算不娶我姐,也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玉指扶在額際,她搖頭。
她的愁迷,映在眼底;她的淒悲,敲在心上。而他,無論遠近,於彼此,似乎都隻剩下傷害,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那又為了什麽,你要這樣作踐自己。”壓低了聲音,他幽邃而深沉。不是問話,而是心疼。
“嗬嗬嗬嗬——”她隻在笑,是癡狂,是痛楚,是淒惶,是迷離。半響,似乎累了,也似乎清醒,雪瑤冒出這樣一句,“你說,清心為什麽不喜歡我?”
聽她此言,慕容謙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兩個女子,還想喜歡到什麽程度,談婚論嫁嗎?”
“你們男人自古就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為什麽我們女子不可以百年好合,常伴此生。”抬頭與他對視,目光交接,言辭更激烈幾分,“論武功,雖然隻有三腳貓的拳腳,但保護我喜歡的姑娘,我可以命相負;論忠貞,雖然不是冰清玉潔,但我的心裏眼裏可以隻盛放清心一人,護她一世純澈。你說,我哪點比不上你們男人,她怎麽就不理我了?!”
迷離眸光裏,多少不甘與怨憤,所謂喜歡,真的因為見清心,便傾心嗎?
“感情不是比賽,沒有任何固定規則,你也從來不需要一爭長短。”嘴角仍噙著邪逸的笑,聲音卻更幽邃了,“至於她生氣,大概更多的,是因為你在騙她。”
欺騙,他曾太多次領略過她的欺騙,這樣幾近背棄的感覺,若熟視無睹,隻因為不在乎。